转载“ 熊盛元 浅谈学诗者 关于诗之价值取向的几个问题”

本文转自 52诗词网,原文链接如下:

: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AxMzE1OTI1Mw==&mid=402311772&idx=2&sn=91ca763cbfb5e9f66b198d859b65902b&scene=23&srcid=0408PQRvCgZ09H0MzwzEdejy#rd

本文是江右诗社社长熊盛元先生在乙未年宜春年会上的讲课稿,由紫箫整理。)

熊盛元,字復初,號晦窗主人,筆名郁雲,網名梅雲,一九四九年元夕生,江西豐城槎市(今屬樟樹市)人。江右詩社社長,持社《爽籟》總編,江西社科院文學所副 所長,江西省詩詞學會副會長,中鎮詩社副社長。師從廬陵呂小薇先生學詩古文辭。詩學樊南,詞宗花外。有《靜安詞探微》、《晦窗吟稿》、《晦窗詩話》等。

 

今天很荣幸,我们借明月书院这块宝地,进行一次交流。刚刚明月书院的院长也提到了,群贤毕至,除了江右诗社的社友,还有好多各地优秀的诗人参与了我们江右诗社的这次年会。另外还有明月书院的同道也和我们一起参与这次活动。今天我来献丑,有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感 。王右军在《兰亭集序》里讲“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我们这次活动刚好是赶在三月三之前。二十一号刚好是三月三。王羲之讲“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引以为流觞曲水,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我希望我讲完了之后,大家也都来谈谈自己的看法,一起畅叙幽情吧。

 

我今天就通过自己写诗和看书的一些体会,谈谈我对诗的一些看法:

第一个我认为诗外尚有事在。也就是说诗之外还有事情在。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苏东坡说的。苏东坡在《仇池笔记》里有一段很有名的话,他举杜甫为例,是这样讲的:“子美自许稷与契”,稷与契应该是尧舜时两位著名的大臣。老杜有诗云“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那么苏东坡就讲“子美自许稷与契,人未必许也。”就是说一般的人未必同意他自己的看法。然其诗云——这里他引用了杜甫的四句诗:“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亦高。”尧舜先后用了十六个宰相,并不是把大权独揽在自己身上的。他让大臣来分担他的治国之道。所以他“身尊道更高”。不光他自己得到了人们的尊敬,而且他的治国之道也是很高明的。“秦时用商鞅,法令如牛毛”——秦孝公的时候用商鞅来治理国家,法令多如牛毛。这句可以看出他对宋神宗独用王安石实行变法是有所不满的。(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亦高。秦时用商鞅,法令如牛毛)这首诗苏东坡这样评:“自是稷契辈人口中语也。”——不管他能不能成为稷与契,但是只有稷契中人才能说出这种话来。这是苏东坡举的第一个例子。

 

第二个他举了商山四皓的例子,他这样讲“知名未足称,局促商山芝。”讲商山四皓,这四个人,历代对他们都是很推崇的,包括李白对他们也是如此,但老杜对他们似乎有点微词了。他认为就这四人对决定刘家的天下来讲,做的并不是很好。后来杜牧也有这样的看法,杜牧诗云“南军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可见老杜的见解是特别深刻的。

 

第三个例子:“王侯与蝼蚁,同尽在(“在”当作“随”,东坡引文如此)丘墟。”王侯也好,不知名的小蚂蚁也好,同样死在一座山丘上,同样的一座山上,既埋着蝼蚁,也埋着圣贤。下面两句真好——“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他讲我最希望听到的是佛家的最高一乘的真谛。“第一义”是佛家语,也就是最圣谛。——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我要回向到最初的心的原始状态中去。——佛家是讲回向的。——东坡就此评论了一下:“乃知子美诗外尚有事在也。”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老杜不光诗写得好,他是诗外有事的。

 

其实我们讲诗人诗外之事肯定不是一般的事,老杜他有一个崇高的理想。也就是说首先老杜强调的是有一个自我意识。我们现在的诗总体来讲自我意识相对是很少的。比如我们建国之后的“如此江山如此人,千年不遇我逢辰。挥将日月长明笔,写就雷霆不朽文。”这是我们中央政治局委员胡乔木先生的诗。他讲李白杜甫不逢时,东坡稼轩也不逢时,只有他逢到了一个最好的时代。还有我们的郭沫若同志“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人六亿,加强团结,坚持原则。天垮下来擎得起,世披靡矣扶之直......”我总觉得我们现代的这些诗词中缺乏一种自我的意识。

 

第二点东坡所强调的“诗外尚有事在”,除了“自我意识”之外,还有一个就是“直面人生”。我们看老杜的诗:“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他先讲自己,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然后說:“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老杜的诗中,不论是《北征》也好,《咏怀五百字》也好,都充分反应出他直面人生,关心人间事,关心老百姓的一种大事情,大心怀。我觉得这是最可宝贵的。

 

我们初中都学过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里面有一句很有名的话“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悲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我总觉得我们作为一个诗人,除了保持自我意识之外,还应该直面惨淡的人生,虽然说我们现在好象是一个盛世,但在盛世的背后也藏着许许多多的不合理的现象、比较黑暗的东西。作为一个诗人,不能整天陶醉在自我欣赏或模仿古人的状态中,总要接触到现实人生中的东西,这种东西要写出来。

 

以前我和毛谷风先生编了一本书,应该是1996年开始编的,叫《海岳风华集》。《海岳风华集》的序言是老前辈写的,我写了个《后记》,在《后记》中我提出了一个评诗的标准——“高情远致”,高情,就是一个人的情怀要高,志趣情趣应该是很深远的。所以我用这四个字来定一个标准,“唯高情远致是求”。不管你是什么风格,首先你表现出来的那种志趣,要能感动别人,也能打动自己。

 

关于“高情远致”,我就举老杜为例,举他三首诗,第一首是《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首诗应该是写于安史之乱暴发前夕。其时安史之乱已经暴发了,已经从北京那边范阳起兵了,但是消息还没有传到长安,那个时候杜甫正往鄜州探亲。这首诗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写出来的,我们看老杜的诗里已经预示了一种大风暴的来临。这首诗里面叙事的成份比较少,议论的成份是特别多的。说到这,我想起毛泽东同志,他曾经给陈毅写了一封信,是谈诗的,他说唐人懂得用比兴的手法,宋人不懂比兴,只用赋的手法。——其实老杜的诗就是用赋的手法来写。——毛泽东举了朱子的话作例子:“赋,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比,以彼物比此物也;兴,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其实按照我们的观点,诗可以分为唐诗和宋诗。“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钱锺书语)。天下有两种人,一种是重在外在的东西的,一种是住在内心的,很深很深的情致的东西。其实我觉得宋诗的风格实际上是由老杜、韩退之开的,如果真正严格地讲,杜甫的诗按风格来分应该属于宋诗,韩愈的诗也应该是宋诗。而唐诗,象姜白石的诗就是唐诗了:“细草穿沙雪半消,吴宫烟冷水迢迢。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你看,姜白石的诗,明显就是唐诗风格。这次金水兄刚到南昌的时候,在扇面上画了一幅画,并写了字给我,所题的诗就这个“一夜吹香过石桥”。这首诗虽然是宋代的姜白石写的,但是就风格而论,应该属于唐诗。以比兴为主的,以兴象为主的,是唐人的诗。这是我顺便插的一句话。

 

我们回头看老杜的《咏怀五百字》,全篇议论,稍微有一点叙事,从他的风格来源来看,我觉得这种风格是接近于《小雅》的。风、雅、骚这三大传统,我们应该是继承的。如果从诗的来源追溯,应该是近乎《诗经》之中的《小雅》。

 

杜甫作《北征》时应该是安史之乱已经暴发了。《咏怀五百字》是五百字,一百句,《北征》是七百字,又多了两百字,这首诗很长,而且是一韵到底的。杜甫的诗真是很伟大,作出《北征》这样的诗确实是很不容易的。《北征》和《咏怀五百字》刚好相反,《咏怀五百字》是议论的成份多,很少的一部分叙事;而《北征》是叙事的成份多,也杂以议论。这种风格应该是接近于《诗经》中的《风》的,当然这是我自己的个人看法,不见得完全正确。

 

杜甫到了成都之后定居下来,在友人的帮助之下建了一个茅草房。有一次秋风把茅草掀掉了,于是他作了一首诗。这首诗虽然不是用骚体,但这首诗中的议论也是特别伟大的。他前面一首《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面有两句,作为一个诗人,值得我们好好去学习:“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这十个字,我觉得作为一个诗人,是应该牢牢记在心里的。从《北征》来讲,里面有两句也值得我们好好去体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我这种忧心永远不会完结停止。——忧虞何时毕。到后来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最著名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一个诗人,应该多学杜甫的这种情怀。刚才我讲的,这三首诗,一个是近《小雅》,一个是近《国风》,一个有点近于《离骚》,——“哀民生之多艰”,近于屈子的《离骚》这种情怀。

 

我认为有一本书很值得我们去学,是从风格和渊源的角度来看诗的取向,就是钟嵘的《诗品》。对钟嵘的《诗品》历代评价不是很高,因为他把陶渊明这样伟大的诗人列在中品去了,把曹孟德列到下品去了,似乎和我们现在评价相左,但我觉得这本书最大特点是找出诗之渊源所自。

 

老杜既能继承《风》,又能继承《雅》,还能继承《骚》,他把这些精神的内核继承下来了。这才是东坡所举例子的目的所在。我们看东坡所举的,都是有关国计民生的事情,他用这些例子来说明“诗外尚有事在”,这不是一般的事,都是关于国计民生的大事。是关于自己情怀取向的大事。东坡的这种理论应该作为我们江右诗社的理论指导。我个人忝居社长,很少在论坛发言。但是我最喜欢的诗还是屈子的、杜甫的、陶渊明的,陶渊明的诗虽然偏于田园,但他有很多的诗,比如“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这样的诗我们也得好好体会一下。这是我讲的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讲讲我们江右诗社,要继承黄庭坚的传统。黄庭坚有一句名言:“自作语最难”,是《答洪驹父书》里的一句话:“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按黄庭坚的观点,我们写诗要多读书,要如老杜所说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要有这样的一种价值取向,把前人的东西融化到自己的诗里面去。我觉得这话是对的,但不是很全面。金代的元好问对江西诗派是极端不满意的。在他的论诗三十首里,就有一首很著名的:“古雅难将子美亲,”你讲你古雅,离杜甫不知道差多远呢。这句说的黄庭坚。“精纯全失义山真。”因为宋人这样讲,学老杜学得最好的是李义山,而学李义山学得最好的是黄庭坚。乍一看起来,黄庭坚的诗是那么瘦硬,而李商隐的诗却是那么綺丽,他们两个风格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前人取向是这样的,包括同光派的,他们都是要以李义山的那种綺丽的精微的体式融入到一种风骨之中,这才是最高等的诗。但是元好问批评江西诗派——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向涪翁拜,不作西江社里人”,就是说如果论诗,我宁可向黄庭坚下拜,但叫我加入江西诗社,我是不加入的。其实江西诗社这个概念黄庭坚从来没有提出过,都是后人提出来的。第一个提出江西诗社这个概念的应该是北宋末年、南宋初年的吕东莱——吕本中先生,他在《江西诗社宗派图》里面提出了一个江西诗社。我们江右诗社最早成立时正好也是二十五个人,刚好是当年吕本中所标榜的江西诗社的人数。现在我们江右诗社已经是三十三人了。而真正完善江西诗派理论的应该是南宋末年、元初的方虚谷。他有一本书叫做《瀛奎律髓》,我觉得我们江右诗社的社员应该买一本。《瀛奎律髓》收的全部是唐人、宋人的律诗。比如我们要写节气的时候,春节是归为一类的;写梅花时,梅花也归为一类;写重阳时,重阳又归为一类,他是分类来编辑的。方虚谷在《瀛奎律髓》这本书里进一步完善了吕本中关于江西诗社的理论体系。他提出的“一祖三宗”,“一祖”就是老杜。他是单从写作技巧来讲,而我强调的是“诗外尚有事在”。老杜不光是写诗技巧,我觉得我们最应该继承的就是他那种“直面惨淡的人生”的勇气和情怀。我是这种观点,不一定全部代表大家。当然我们的女诗人写点风花雪月也是好的。吕本中提出的“一祖”就是老杜,“三宗”是黄庭坚、二陈,即陈师道、陈与义。你看我们江西诗派,可以说是源远流长。到了民国时候,它的价值取向,还都是倾向于以学问为诗的,就是你写诗一定要典雅,一定要掌握和运用大量的典故。而典故用到最高妙的地方,是用典使人浑然不觉。象《古诗十九首》,都讲是民歌,我觉得它肯定不是民歌。我们老是讲《诗经》是民歌,《古诗十九首》是民歌,《古诗十九首》那么高雅的诗,怎么会是民歌呢?“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生别离”,就是活生生的别离,句子写得似乎很平实,但它也有出典,屈子的《九歌》里就有“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它化用了屈原的句子。“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道路阻且长”,又是化用“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如果我们用典用到这样的程度,即使不知道出处,也知道它好。如果既能看懂又知道出处,这才是我们江西诗派的最高水平。

 

大家看我写的诗,我很少用生辟的字,我也很少用生辟的典故,为什么呢?我觉得应该还是要有点读者,你不见得懂我诗里面所包含的很多的意思,但最起码要懂得我是关注人生的。我还活在我们这一个惨淡的时代,我就要用我的声音反映出我们这个时代的真实,这是我的价值取向。

 

我刚刚举了黄山谷的这段话,作为江右诗社的价值取向,我觉得还不是很合适的。其实诗的来源应该有三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来源于性情。我觉得性情是很重要的。我们这次活动在这个书院,书院是以国学为主的。《中庸》里开宗明义,就是这句话:“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大家注意,“离开”的“离”字,作使动用法的时候,要读去声。还有我们读《论语》,要读朱子的注释。我们讲的国学,不是《三字经》、《弟子规》那样的,那就太浅显了。我们讲的国学,最起码是从《四书》开始的。我刚讲,诗首先是缘于性情。“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就谈到了“性”,“喜怒哀乐之未发”,这就是“情”,性与情,我们最早可以在儒家的《中庸》里找到这一段解释。再一段最著名的话,就是《毛诗序》对《诗经》的解释:“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你首先要出乎性与情,才是一首好诗。以前我们讲蒋中正先生,认为蒋中正先生不懂诗,你读他在日本留学的诗,就诗艺来说不是很高明,但他是出乎性情的。最起码一点,他能把自己那种高情远致抒发出来。他的诗写道:“腾腾杀气满全球,力不如人万事休。光我神州完我责,东来志岂在封侯。”这种气节襟抱,价值的取向何等鲜明:我到日本留学不是想学班定远,而是要“光我神州完我责”,这就是他的志向。他跟周恩来的志向比起来就远大多了,周恩来也有一首寄托情怀志向的诗:“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邃密群科,他是抱着用科学救国的思想而东渡的,我的祖父那一辈人都是主张“邃密群科济世穷”的。他们就远远不如蒋中正的志向。他要救济天下的苍生,要“光我神州完我责”。而周恩来不过是“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鲁迅先生是一个文学家,我们读他的诗应该可以看到,他的诗也是写出他的性情。——“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他要把我的血荐给轩辕,他的志向也很远大,但从性情的高度来讲,我觉得蒋中正是不可小视,他要高于周恩来和迅翁的,不要只看遣辞造句,而完全不论他的这种“志”。

 

“诗言志”,“诗者,志之所之也”。这是诗的来源,是第一点,缘于我们的性情。要把我们自己的性情表达出来,不管什么人,你读他的诗总能看出他的性情来。“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这是黄巢之志,黄巢的志向就有点可笑了:菊花本来是秋天开的,可偏偏不让它在秋天开,而要到春天与桃花一起开,这就不太好了。还有,朱洪武一登基就要写诗了,朱洪武的文化太低太低了,但也能写出他的志向:“鸡叫一声撅一撅,鸡叫两声撅两撅。三声唤出扶桑日,扫退残星与晓月”(笑)。这就是不管什么人写诗,一定要把自己的性情表达出来。这是我对诗的一种基本看法。我之所以在编《海岳风华》写后记的时候,就用四个字来定一个标准,诗好不好,看你有没有“高情远致”。你别看只四个字,要做到很难很难的。

 

平时我不太愿意批评人,只讲好好好,大家千万不要认为我讲好,你这诗就真的是好的(笑),因为我实在没有精力一个一个地去说缺点。我说好的原因,是我们整个中国能写旧体诗的已经是寥寥无几,能懂得平仄的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你只要平仄没有错误,我肯定都说是好(笑)。所以以后大家一定要注意啊,这是我讲的第一点,缘于性情。举例子就要好多好多了。每个人都要写出自己的真感情。我对鲁迅先生比较熟悉,鲁迅在1918年的《随感录》杂感里面有句话:“写的说的既然有口无心,看的听的也便毫无所感了。”你自己都有口无心地写,别人看的自然没有感觉。记得我在当《江西诗词》编辑的时候,收到一些诗歌:“迎春节,神州十亿心欢悦。心欢悦,豪情激荡,壮怀激烈。”我没用它。过了一段时间,五一节他又投稿来了:“五一节,劳动人民心欢悦”,三八节、六一儿童节也这样,都是一样的,这样的诗歌即使全部都合乎平仄,也不是好诗,这种有口无心的口号,怎么是诗呢(此处评读毛泽东词及谈入声字读音从略)?要写真性情,真襟抱,要把你的真情实感写出来,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是缘于生活。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就好丰富了,我曾经下过放,在农村里,我的父辈都挨过斗,这都是生活。我曾经到过农场,在农村呆过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些都是生活。而且我们足踏了祖国的山河,见过很多的山山水水,这也是生活。没有生活,纸上得来终觉浅。以前我们在大学的《文学概论》里讲,文学缘于生活,这应该是没有错的。没有生活的积累,你写诗,是写不出感觉来的。元好问诗云:“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没有到长安,偏偏要写长安;没有到青海,偏偏要写青海,总觉得隔了一层,最好是亲自到那个地方去考察一下,可能写起来更真切一点。这是第二点。

 

第三点就是缘于书卷。书卷这一点真的很重要,我觉得我们现在人读书太少太少了,现在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网上看书,网上看书当然对于文化的传播有很大的贡献,但是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网上的书一个是不全,再一个是错字太多,容易误导我们后学。如果你要从国学的角度来学的话,一定要看原本的,那种不断句的最好。你买了当代的学者整理的那种竖排版的繁体的来读,这是最起码的一点,这样你才真正接触到了国学的本身了,要不然谈什么国学呢?繁体字都不认识,古今字也不知道,比如“先後”的“後”,《大学》里都写成“皇后”的“后”,也不算错;但绝不可能把“皇后”的“后”写成“先後”的“後”。反过来,你读古书的时候,从网上把简体转成繁体,可能又不是《大学》的原文了。“知止而后有定”,这里的“后”都写成“皇后”的“后”,就是我们现在的“后”,你不能讲写错了,朱子注“后”通“後”,就是“後”跟“后”是一个字。但绝对不能讲《後漢書》的“後”,是“皇后”的“后”,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讲,读书很重要。最好是读原典。买中华书局的,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读儒家经典应该读这种书。这个暂时放到一边。

 

下面我想讲技巧的问题,概括地说,我借用杜甫的一句诗:“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是老杜的一首七律里面的,这首题目就写得好:《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江上的水势象海一样的,本来杜甫就喜写古风的,但他用一首七律来表现,前面四句值得我们每个人好好参考参考,他这样写:“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第一句讲我这个人生来就性格孤僻,喜欢好的句子,写不出惊人之句我死了都不甘心。第三四句我觉得很多人解释的不是很对,其实老杜是有一种自我解嘲的味道,想当年我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正象杨万里称赞姜白石一样:“处处山川怕见君。”为什么“怕见君”呢?你太厉害了,只要这山川被你看上,就会无情地被写到他的句子里去了,无处遁形啊,山川是无奈他何的。老杜这句也是这样:“老去诗篇浑漫与”,我现在老了,再不象从前那样了,现在完全是随便地对付。“漫与”,就是随便对付,所以“春来花鸟莫深愁”,花呀鸟呀,你们不要担心了。为什么?如果我年轻的时候,碰到我,花你躲不掉了,全被我写进诗来了;鸟也全被我写进诗来了,现在你不用担心了,“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看起来老杜是满自负的,这是很自负的语言。世上的东西,只要经我看过,就都到我的诗里来了,所以在这一点上就要追求技巧了。关于技巧的问题好多好多,比如第一个对李杜的诗做出比较全面评价的,是我们婉约派的词人秦少游。秦少游在《韩愈论》里提出一个观点,他讲:“杜子美之于诗,实积众家之长,适其时而已。昔苏武、李陵之诗,长于高妙;曹植、刘公干之诗,长于豪逸;陶潜、阮籍之诗,长于冲澹;谢灵运、鲍照之诗,长于峻洁;徐陵、庚信之诗,长于藻丽;于是杜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澹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诸家之长,子美亦不能独至于斯也。”这是秦少游评论杜甫的诗,也就是说他把各家的风格融进自己的诗歌里面来了,也就是集众家之长,所以要“读书破万卷”,不是翻破了一万卷书就算了,是要记到脑子里的,背一首诗一定要记得滚瓜烂熟。我不是吹牛,我背的诗绝对不少于一万首,这是指背古人的诗;今人的诗我最少也会背几千首。古诗词那是要脱口而出的,不是要到网上去查,当你找一个句子的时候还要去找韵谱,佩文诗韵,找那种东西我总觉得太仓促了,平时应该积累在胸中,有一定的词汇量,你自己可能也不知道出处,但最起码你这个字要站得住,不能乱造一个词,乱造词肯定是不行的。

 

关于前人对杜甫的评价我就不多谈了,前人讲学杜诗,有几个人很值得我们去借鉴的。第一个就是元好问,讲到这,有一本书向大家推荐一下,就是赵翼的《瓯北诗话》。这本书相当好,他谈到诗都论它的源,来源何在。我们在座的爱词的应该读《白雨斋词话》、《蕙风词话》、《人间词话》。爱诗的,如果《瓯北诗话》都没读过,就讲不过去了。他对渊源之所自,论大家的诗论得很多。他论元好问(元遗山)的诗:“七律则更沉挚悲凉,自成声调。唐以来律诗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数联外,绝无嗣响,遗山则往往有之。”学老杜的那种“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类风格的诗只不过十数联,而遗山则往往有之,如“白骨又多兵死鬼”,因为他经过战乱,经过了金代的灭亡,——“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用“地行仙”对“兵死鬼”,对得真好,我们可以看出元遗山遣词造句的功力是相当之深的。我们再看:“蛟龙岂是池中物”这个好常见的。——“蛟龙岂是池中物,虮虱空悲地上臣。”“池中物”对“地上臣”。再看他:“只知灞上真儿戏,谁谓神州尽陆沉。”用“儿戏”对“陆沉”,这种句子真是老练、高妙、悲壮。下面还有几句:“日月尽随天北转,古今谁见海西流”、“千里关河高骨马,四更风雪短檠灯”......赵翼评论:“此等感时触事,声泪俱下,千载后犹使读者低徊不能置。盖事关家国,尤易感人。惜此等杰作,集中亦不多见耳。”

 

我们当代大学问家钱锺书先生,他的《槐聚诗存》,“槐聚”,也是从元好问那里来的:“枯槐聚蚁无多地,秋水鸣蛙自一天。”所以我们读书,要把古人最佳妙的句子反复吟诵,把它做为一种榜样,经常来锤炼自己的字,那才有可能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境界。

 

下面我举老杜另外一首不太著名的诗,老杜有首诗,《送路六侍御入朝》:“童稚情亲四十年,中间消息两茫然。更为后会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别筵。不分桃花红似锦,生憎柳絮白于棉。剑南春色还无赖,触忤愁人到酒边。”老杜和这个路六从小四十年前的交情,很多年不见了,没想到在一次宴会上遇到这个四十年前的朋友,本来想畅叙一番,可是却“忽漫相逢是别筵”了,忽然的相逢,又匆匆地离别,只在酒筵上一见,再相会就又不知道是何时了。就是这样一个寻常的题材,老杜写出了很深的一种人生感喟。所以说“诗言志”啊,我们后人炼字也要从中考虑到这一点。

 

我们读张玉田的词:“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这句和老杜的“触忤愁人到酒边”,可以说是异曲同工了。词的语言是“要眇宜修”的,诗的语言就应该是刚劲一点的了,“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鸥呢,就是“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的,它是自由自在的,现在连愁都到了鸥边了,你看这写得多好。所以我们要锤炼一个字,一定要花功夫写,才能达到这种境界。我总觉得我们江右诗社的快手特别多,写得太快了,临时表现捷才可以,但绝对不可能传后,诗词一定要反复推敲,特别是在你出集子的时候,你还是漫然的把一和两和,七叠八叠,都收到自己的集子里面,我觉得是不太慎重的,最起码对自己要负责任,先不要讲对子孙,对你的崇拜者负责。所以对自己的作品,还是要反复推敲的。因为“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自己也做不到,这一点不敢乱谈。

 

再一点我们谈一谈,要讲学诗,我们学谁的诗最好?有很多人这么问我,我讲学杜甫的诗最好。但是这个讲讲容易,可如果一个小女孩,你让她一天到晚去“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这个总不太适合,所以对一些初学写诗的,特别是没有很多社会经历的,我就劝他,回去你把《唐诗三百首》通读一下,如果你对其中的某一个作者特别感兴趣,那么你的性情可能就接近于他,比如你喜欢“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象这种情怀,肯定和老杜的情怀是不同的,你要劝那些“万事不关心”的人去学老杜的诗,可能也是不切实际。那么我就告诉他,象你这样偏爱于王维的,你就多读王维的诗,你最起码把王维的诗集买来,从头至尾地看一看。我觉得这样根据自己的性情之所近学习,会更有效果。读一本选本,这个对在座的肯定不太合适,《唐诗三百首》太浅显了,我建议你们读读曾国藩的《十八家诗钞》,他选了十八家,总有一两家合乎你的性情,你从中选出一两家来通读。他选了大量的作品,你把那个作品从头至尾地看一遍,首先你的视野也开阔了,然后你从中选出一个人来,再买他的全集,再读他相关的书籍,搞不好你的见解会超出前人,就会成为研究某一个诗人的专家了(中间一段谈江右事务处略)

 

我再补充一点,学杜的除了元好问之外,钱锺书的《谈艺录》里谈到了很多,他还提到一个很出色的人,这个人曾经得到王渔洋的夸奖,不太出名,他叫杨铁崖,杨维桢。是元代的一个诗人,他创造了“嬉春体”,“俏春体”。比如他的一首诗——我对他的诗不是很熟,钱锺书对他的诗是非常熟悉的了。钱先生读的书多得惊人,我曾经跟着我的老师吕小薇先生去北京拜访过钱先生,这些老一辈的先生学问修养都是相当惊人的,他们的谈吐也都是旁若无人的(此处谈到当前文坛对钱先生的讨论从略)。对钱先生,我要写回忆录肯定要记起好多。他就写到这个杨维桢,他的“嬉春体”写得很好——“何处被花恼不彻,嬉春最好在湖边。不须东家借骑马,自可西津买蹋船。燕子绕林红雨乱,凫雏冲岸浪花圆。段家桥头猩酒色,重典春衣沽十千。”这是杨维桢,杨铁崖的“铁崖体”。这首诗第一句“何处被花恼不彻”,句子本身是从老杜那里借过来的,杜甫《江畔寻花》第一首就是“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杨是完全照搬过来了。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里面这样评价:“以生拗白描之笔,作逸宕绮仄之词,遂使饭颗山头客,化为西子湖畔人,亦学而善变者也。”钱先生的文笔也特别好,他是典型的六朝文笔,文字非常綺丽。而陈先生,陈寅老的文笔是梁任公《新民丛报》时的文笔特征。钱先生论诗的眼光特别犀利,读书也读得特别多。但就诗而言,他的诗和陈寅恪先生的诗比起来,我更偏爱陈先生的诗。抗战胜利之后,他滞留在西川,写了首《念故乡》:“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破碎山河迎胜利,残馀岁月伴凄凉。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这首诗的风格沉郁,显然也是从老杜这来的。陈先生的诗不是学他父亲陈散原的,他可能年少的时候最喜欢的是郑海藏的诗,现在你翻开《海藏楼诗集》的第一首,是《春归》,读他的句子就知道,陈先生实际上是受他影响的,陈先生把他的句子移过来了。但这两个人的境界高下不可同日而语,我认为陈先生的境界远远高于海藏先生。海藏先生我也是很佩服的,他书法应该是天下第一了,我们当代书法家很多,但没有哪一个可以超过郑海藏的。建国前的《辞源》是他题的,而建国后的《辞源》是叶圣陶题的了(此处单独评论叶字从略)。他的《春归》写得也特别好,那种不甘寂寞的感情自然地流露出来了:“正是春归却送归,斜街长日见花飞。茶能破睡人终倦,诗与排愁事已微。三十不官宁有道,一生负气恐全非。”——这句和陈先生的“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比较起来,我们就可以看出来,陈先生虽然眼睛看不到东西了,但他的内心更充实。两个人的境界高下一下子就出来了。——“昨宵索共红裙醉,酒泪无端欲满衣。”就诗论诗,我觉得海藏这首诗也确实很好,海藏和散原是并列而称“郑陈”,他们两个是齐名的,就象当年的“李杜”、“苏黄”一样,十多岁的时候,海藏先生就有一首诗,写得也好:“山如旗鼓开——山就象旗鼓排开要打仗一样,舟自南塘下——舟就从南塘顺流而下。海日生未生,有人起长夜。——有人长夜之中就起来了”。汪辟疆先生对他的评价:“凌厉无前,寄意遥远,颇有刘越石闻鸡起舞之意,而其人之不甘寂寞,低首扶桑,真可以窥其隐微矣。”难怪海藏先生最后终于忍不住寂寞,到满洲国当官去了。当一种重大的欲望在前面引诱的时候,他守不住寂寞了。从海藏的诗我们同样可以看到诗缘于性情。

 

所以今天我讲的我写诗评诗的一个标准,就是要有高情远致。这也可以讲是我个人对诗的价值取向的一个标准吧。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