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蓝花楹》第十一章(上)

让生者有着不息的爱,让死者有着不朽的名。记忆比生命更加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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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花楹

作者:韦斯理

第十章

出场人物:夭折的赛琳娜

主题:带血的金钱与被惊醒的幸福

(上)

1854年那一年,我们又新买了多少地、找银行续借了多少钱、新雇佣了多少佣人、壮工和学徒、新建和装修了多少物业······这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当我在反刍我咽下去的全部人生苦果时,那些事情都是不着痕迹的。

这一年我最难忘和难过的事情是,我失去了我的赛琳娜。

1854年,南半球澳大利亚的夏天来得稍微有点早。呼啦啦地闪电打雷后下过几场大雨,气候就是那种闷热与潮湿夹杂、骄阳伴着热风鼓噪的夏季了。夜晚一直都是和外婆睡觉的赛琳娜有一天早晨醒来时突然浑身滚烫得发红,我们赶快请来了医生。医生看了赛琳娜的情况后,给出的诊断说是换季的时候小孩子有点体热也正常,注意多给她喝水,让她躺在通风荫凉的地方,这种发烧体热的情况过两天自然就会好的。我们就遵了遗嘱,小心地看护着赛琳娜,小心地给她喂水喂一些流质的食物,小心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结果,赛琳娜的症状没有得到缓解,她持续高烧了七天。七天后的清晨,她突然浑身抽搐、双眼上翻、口吐白沫,外婆把她抱起来想拍拍她的后背让她稍微舒缓点,结果,她就趴在外婆的肩膀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1853年10月19号出生的孩子,在1854年11月8号离开了我们。我清晰地记得这两个日子,因为这是关于赛琳娜永远不可能改变的一份记忆。她的生命停留在这两个日子之中。

她的第一声啼哭、第一个笑脸、第一次在匍匐中学会了抬头、长出第一颗乳牙······多么温软的记忆啊,隔得那么切近,近得让我的每一个回忆的片段里似乎都还能嗅到她呼吸里透出的乳香······我记得她嘴里吐出的第一个清晰的音符里是对“妈妈”的呼喊、也记着她朝着我们张开的双臂学会迈出颤颤巍巍的人生第一步······

我以为她还会带给我许多关于她成长的故事,我还盼望着给她自来卷的头发扎起漂亮的马尾巴小辫,我想亲手给她编织出有波浪花边的羊毛衫裙,我甚至幻想过有一天她成为别人的新娘的时刻我该为她穿上什么样的嫁衣······我想带给她一个我未曾有过的美好童年以及我可以假想得到的幸福未来。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年前我才刚刚带她来到这个世界,现在又要亲手送别她。她刚刚过完一岁的生日才两周多的时间啊,她才刚刚学会喊“妈妈”“爸爸”、学会跟我们扮个鬼脸来撒娇······上帝没给我为她准备婚礼的机会,却是让我亲手准备她的葬礼。我再也无法给她一袭用花冠装点的婚纱了,我能做的,是给她一个铺满鲜花的小小的棺材。

在埋葬赛琳娜那天,我止不住地流泪。我知道,就算流尽世间所有的泪水,也无法倾泻我的悲伤。

我不停地自责,是不是自己不够用心,所以忽视了赛琳娜的病情;是不是请的医生不负责任,所以导致庸医误诊而夺走了赛琳娜的性命;我不断地自问,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好母亲,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命运如此惩罚我······

近乎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我想感天动地让上帝把我的赛琳娜重新送回到我的身边;我希望我的眼泪流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能带来把她面色变得红润起来的奇迹,我祈祷躺在花棺中的这个小天使能重新开口喊我一声“妈妈”······

我甚至开始怀疑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神灵的存在,如果有的话,他怎么可以剥夺赛琳娜活下去的权利;如果有的话,他怎么可以无视我的肝肠寸断;如果有的话,他怎么可以听不到我的祈祷和乞求;如果有的话,他可不可以把我的赛琳娜还给我······

我无法流尽世间的泪水,但也许在那天我流完了自己所有的眼泪。从那之后,我再也不会流泪了。也许不是不会,是不敢,是不愿,是不能。在我的一生里,除了我可以趁着年轻脆弱的时候为自己早夭的女儿尽情洒泪之外,世间也剥夺了示弱悲恸的权利。

赛琳娜的逝去,让我大病了一场。和赛琳娜一样,我也是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卧床不起的我时刻在想,难道上帝是想让我体尝了赛琳娜的所有痛苦后让我去追随她吗?这算是上帝对一个失去爱女的母亲的悲悯吗?

恍惚的时候,我又听到了若思安娜和艾萨克他们稚嫩的声音,他们的童音,仿佛是一种指引。我知道我必须醒来,我知道我必须站起来,我知道我始终是孩子们的母亲,我知道,我无法用眼泪把孩子们抚养成人。

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我能祈求的,只有神灵。

当我拖着虚弱的身体到教堂里祷告时,我再次见到久违了的柯因神父。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玛利,你看起来清瘦了好多。”

那段时间,我是极其敏感脆弱的,所有的言辞都会让我联想到我失去了赛琳娜这个事实。柯因神父说我瘦了,我马上就想到了他的潜台词是想说,你是因为受到失去女儿这个重大的打击才变得如此清瘦。

我以为我会哭,但是,我居然没有哭出来。

我凝视着柯因神父的眼睛,在那里我读到了关怀、体恤,还有怜惜。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听到一个谋杀案就会紧张害怕到找神父倾诉的女孩子了,何况现在的我身边还有丈夫、有母亲、有许多更亲近的家人,但是,在我凝望着柯因神父的那一刻,我又仿佛获得了当年追随他和投靠他的所有动力。我向往着他依然能赐予我那种我渴望的力量。

我听见柯因在说——“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一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你与生俱来的真诚和善良就是你的智慧和力量。相信我的判断,玛利,你在经历过自我救赎后,会成就出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自己。”

我点头。

如果按柯因所说,我的真诚和善良是我的智慧和力量,那么,他赋予我的智慧与力量又岂止是真诚与善良?!在我看来,人生中有许多的智慧需要在得失之中参悟,但有些力量,是神的意志,是一种命运。

柯因又说:“你和柏曲克为教区做了那么多有意义有功德的事情,神都能看到。”

我不发一言,只是不断地点头。

当我在高烧中反思到底是什么导致赛琳娜的悲剧时,我曾经想过,也许是我的过错,也许是上帝的过错。我也想过,如果错在我,我甘愿接受最残酷的惩罚;但是,如果错在神呢?我曾经跟自己说,对于有错的神,没有人可以去惩罚神灵的,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再相信、不再追随。

但是,当我站在柯因面前,听到他这些简单而充满力量的话语,我知道,在我心里,神灵始终都在;而我,始终虔诚。

抬眼与柯因四目相对,我又听到了柯因的话语:“玛利,神希望你明白的道理是——当你向神求助,说明你相信神的能力;而假如神没有如你所愿来帮你,说明神相信你的能力。”

我只有点头。这么深奥的道理,也许我需要用一生来参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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