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
作者:韦斯理
第十二章
(下)
看得出来,希尔住进我们家的第一天是充满了好奇和惊讶的。
或许我们家给了他一种假象,让他误以为我们家所代表的就是布里斯班一个普通家庭所拥有的一切;显然,这种假象不仅会大大缩短布里斯班和伦敦之间生活水准的差异,也会挫败一个来自大城市的小青年的心底里的那股子傲气和雄心。
等希尔安顿下来后,他看似不经意地走到我们一年多以前才买的施坦威钢琴边,掀开琴盖,弹奏了起来。
不知道他当时演奏的是什么曲子,也许就是一段他的即兴创作的旋律吧,对于在音乐领域完全外行的我们来说,在自己家的钢琴上第一次听到有人能够演奏这么一曲婉转悠扬的曲子,简直是太兴奋了。
柏曲克当即就喜形于色地盛赞道:“希尔,您真是个了不起的音乐家!您能住到我们家来,简直让我们家蓬荜生辉!”
第二天的早餐,柏曲克是嘱咐了佣人们精心准备的。
出现在餐桌上的食物有冷盘:培根、奶酪、腌鱼、水果沙拉;热点有:鸡蛋、巧克力点心、法式面包、吐司配黄油,除此之外,我还在头一天下午专门去隔壁的点心房里预定了马卡龙,一大清早他们送过来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那种温热的榛子蓉的香味儿。所有的餐点按照英式装盘的规矩都配以了鲜花花瓣来镶嵌点缀在周边,在餐桌上一字排开时格外隆重和盛大。
希尔从走进餐厅的那一刻起眼神里就充满了惊喜和些许不安,他在佣人为他拉出来的座椅上坐定下来,除了说一句“早上好”之外,竟然一时语塞。
作为主人,柏曲克自然从容得多。他回应着希尔说道:“早上好。昨晚上睡得还踏实吧?”
希尔点点头,柏曲克接着说道:“我还安排了厨师在准备煎牛排。告诉我,您喜欢牛排要煎出几成熟?”
希尔侧身抬头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等着为他服务的佣人,然后回答道:“牛排就不必了,已经足够多了。您这早餐实在是太丰盛了。”
柏曲克回答道:“早餐是一天中的第一顿饭,当然要精心准备一下,因为——打开一天的胃口十分重要。”
当希尔听到柏曲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有些惊愕地认真地注视着柏曲克。
“打开一天的胃口十分重要”,这句话是出自英国最著名的女作家简·奥斯汀一部名叫《诺桑觉寺》的作品中。在希尔看来,这句话在此时能被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的柏曲克如此恰到好处地引用出来,大概实在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了。不知道威廉警司之前是如何向希尔介绍柏曲克的,我猜想那几个关键词是少不了的,比如:爱尔兰、屠夫、斯夸特、新贵;但是当希尔直面柏曲克的时候,眼前这个真实的柏曲克和他想象中的那个来自爱尔兰乡村的靠开肉铺而发家的新贵,一定是有千差万别的。
也正如简·奥斯汀作品中所描述的那样,当主人家过分的热情呈现出来时,反倒是在不断提醒着对方你是这个家里的客人。
从希尔使用刀叉时的手足无措中,我们都能看出这一点来。
柏曲克问希尔:“您会骑马吗?”希尔有点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柏曲克解释说:“哦,是这样的啊。您别介意啊,我本来是想说,如果您愿意骑马的话,后院里马厩里的马您就随便挑一匹当您的座驾。都是好马,它们也都很温顺。当然了,您自己不骑马也没关系,我可以给您安排一辆马车专用,家里有两个专职的马夫,随时都能备马送您出行,方便您到处走走看看。”
希尔显然是很有些意外,他说:“这就太不好意思了······”
柏曲克很礼貌地回答道:“您这么说话就太见外了。威廉警司委托我照顾好您,能为您做这些事情那是我的荣幸啊。”
希尔还没醒过神来,柏曲克接着说道:“您就安心地在我家里住着,我已经跟家里人交代过了,除了您现在住的卧室外,书房也给您专用,其他人不会打扰您。我会专门安排一个佣人为您服务,如果您还需要什么生活用品,您就直接跟佣人吩咐就行了。”
听到柏曲克的这些安排,希尔掩饰不住受宠若惊的神情。毕竟还是个17岁的少年,就算是他来自伦敦,就算他见多识广,但他在我家的这一天的经历,还是挑战了他对人情世故的许多理解和判断。他有些局促地回复柏曲克道:“您真是让我太感谢了······在您这里暂住就已经很是给您添麻烦了,怎么好意思还让您这样费心费力地破费?您这样让我有些受当不起啊······”
柏曲克摆摆手道:“您就不要推辞了,就这样安排吧。”
“梅恩先生,我要是就这样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您的好意,那简直是说明我太不懂得为人的礼数了。”希尔坚持着说道。
柏曲克笑了笑,看似很不经意地回道:“说到礼数,如果······如果您一定要坚持礼尚往来的话,那我突然有一个设想,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啊?······我想聘请您当我的女儿若思安娜的钢琴教师。昨天听到您的一曲演奏,简直是太让我震撼了,冒昧地说一句,如果我的孩子能有您十分之一的才华,我都会欣喜不已。若思安娜六岁了,昨天您也见过,她是个很聪明也很乖巧的女孩儿,不知道她有没有跟您学艺的这种好运呢?”
听到柏曲克的提议之后,希尔更加错愕了。不过,他很快地就做出了回应。他说:“这······这个······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当过老师······”
柏曲克很宽厚地笑笑,说:“您完全不用有任何压力,教若思安娜弹琴这事吧,您根本就不用特别当一回事情地来教她。我的意思就是说您没事在家时得空了就教教她,哪怕就是让她听听您的演奏也好啊······对了,作为您指教若思安娜的报酬,我每个星期必须付您两个英镑······”
不知道柏曲克的话是不是造成了什么误会,我听到希尔是这样回答的——“梅恩先生,真是抱歉我不能接受您这样的好意。我这钢琴是自己胡乱瞎弹的,其实我根本没有正规地跟着老师学习如何弹琴,我就是凭着耳朵听听,然后自己在琴键上敲敲打打玩玩闹闹,我自己都是瞎胡闹的,哪能给您的女儿当老师呢,那会耽误您的女儿的。”
自此之后,柏曲克和希尔之间再也没有讨论过这类话题,希尔在我家再也没有摸过钢琴。
我一直在推想,希尔到底是有多紧张和多抗拒,才能找得出靠耳朵听听音乐就能学会用手来弹琴这种托词,也难为他这个小贵族了。
希尔在我家住了两周后匆匆搬走了,甚至没有正式的告别,只是说是找了份差事做而已。
从希尔的来临到希尔的离开,我仿佛看到了两个男人的心理暗战。柏曲克想通过希尔来巴结事业蒸蒸日上的威廉警司,而希尔无情的拒绝挫败了柏曲克掩藏在谦恭之下的骨子里的那份傲慢,这是让柏曲克非常意外的。
大约希尔从心底里也是有些不平衡的吧,一个开肉铺的屠户,可以过上如此奢华排场的生活,可以买得起如此名贵的钢琴,可以附庸风雅地炫耀自己的涵养,还想气派地花钱请他来给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当家庭教师;如果他真的应承了下来,那他在伦敦养成的优越感和贵族气该搁在哪里呢?还有,他会不会这样思量:我带着苦学这么十几年之后的全部学养,从伦敦千辛万苦、不远万里来到这个不开化的崭新殖民地就为了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难道我竟然要沦落到给一个爱尔兰的屠夫的女儿当家教吗?
数年之后,希尔成为昆士兰州警察总局总警司。据说他曾经调动警力来重新核查发生在1848年袋鼠角的那起杀人碎尸案,不知道这算不算由来已久的积怨厚积薄发;不过,关于案件的调查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人心里许多阴暗的东西,其实未必都能找到证据。观其言、查其行,大抵可知剑之所指。
柏曲克的一生中,可能得罪过很多人,也可能让更多的人看不顺眼,但是扪心而问,他对希尔,从始至终,都是真诚得几乎有些谄媚了。
遗憾的是,这次他不仅事与愿违,而且偏离得还很有些远了。
希尔在我们家来了又走了,对我们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如果说希尔的到来留下了什么影响的话,那就是柏曲克很快地给若思安娜请了一位正式的钢琴教师。当柏曲克开出一周半个英镑的报酬时,这位钢琴老师再三感谢。因为对于她只需要每天在我们家指导若思安娜练琴一小时的工作量来说,这个报酬实在是太丰厚了。
看到这位钢琴老师激动不已的神情,柏曲克事后悄悄跟我感叹了一句:“这世上,总有不领情的人。”——毋庸多言,我们都知道他想表达的是些什么。
没有巴结上政要,这也丝毫不影响柏曲克事业扩张的加速度。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按照柏曲克的商业宏图在快速推进。
1856年,柏曲克在我们起家的根据地Moggill区买下了693英亩(折合约280万平方米)的上好草场坡地,这片农场足以饲养数千上万只绵羊。
1856年,柏曲克和我的第二个儿子在我们皇后大道的家中健康而平安地出生了,为了迎接这个孩子的出生,我们家又新添了两个专门管照顾孩子的女仆人。赛琳娜的去世,让我在养育孩子这件事情上总是心有余悸,而又常常担忧自己力不从心。
这个新出生的小宝贝儿,我们给他取名为William McIntosh(威廉),这原本是沿用我父亲的名字。给孩子取名威廉,是为了一个家族不忍忘却的纪念,却也碰巧和当局警司重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