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蓝花楹》第十三章(上)

让生者有着不息的爱,让死者有着不朽的名。记忆比生命更加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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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花楹

作者:韦斯理

第十三章

出场人物:放牧人谢尔灵

主题:放不下的马鞭

(上)

在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柏曲克是极其敏感而又心思缜密的。他说话时那永远改不掉的爱尔兰口音是他的一种个人符号。以他聪明好学的悟性,以及他成天在布里斯班的达官贵人圈子里混迹的阅历,让他说话的时候甩出一口标准的伦敦腔出来绝非难事,但他说他就是不改口。他曾经开玩笑说,当年他就是用一口爱尔兰腔吊起了我思乡的胃口、最后把我这个爱尔兰小老乡娶回了家,所以,这个标志必须要保留。我懂得他,他的这一口爱尔兰腔对于底层的爱尔兰新移民来说是最好的跳板,他可以直接通达那些人的内心;而对于那些讲究出身、讲究门第的所谓上流社会人群而言,柏曲克的这一口乡音就是他的护身符,他仿佛是在跟那些蔑视他的人们宣告,不用你们拐弯抹角地指桑骂槐,我自己时刻在提醒着你们,我就是个从爱尔兰来的乡巴佬······

在我的眼里,柏曲克是个极其矛盾的人。

他登堂入室的时候看上去常常会有些玩世不恭,但每次他出门前一定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把头发顺得一丝不苟;他一方面自嘲说他就是个爱尔兰乡巴佬,但另一方面在正式场合自我介绍时他会说自己的职业是农场主,而回避他作为肉铺老板的主业。

凡事皆顺的时候,柏曲克会很骄傲地说,“你看看,我买了那么多土地,养活了那么多人”;遇到麻烦的时候,柏曲克会很忧虑地讲,“瞧啊,这么大的家业,说不准哪里就出了漏洞,出了事情,麻烦都是来找我的”······

几年前他兴头上来会带上马鞭去跟人厮打,把人打伤了、打残了、大不了赔钱了事,自己还赚了一份解气的爽快;到了后来,他也学会了尽量大事化小、息事宁人。我想这应该是生活教会他的一些智慧,或者还有一个方面就是说,他的身体也在教导和提醒他,你经不起太多的折腾了······

早起晚睡,这是柏曲克每天生活的常态;睡下后他经常会长篇大论地说梦话,我早就习以为常;有时候当我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凝望和抚摸着他的身体时,我会感觉他的肌肤散发出一种白色的微光;以前柏曲克总说这是我爱他太深产生的错觉,但当我发现他的身体有许多病兆后我就开始怀疑,这种可以发光的皮肤,和他小便时的黑尿,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我猜想,他每天应该都会喝些鲜血的吧,不论我是否眼见为实——以他所面对的那么大的压力,靠喝血来解压大约就跟很多人靠喝酒来宣泄是一个道理的吧?

我们自己经营的“梅恩家的肉铺”在布里斯班也有几家规模不小的分店,除了皇后大道上的这间最大的铺子外,其他的铺子都是交给人打理的。像是开在Moggill区和Achenflower区的分店,都是前店后场,在店面的背后还伴随着巨大的牧场,作为我们出售的这些肉类的养殖基地。摊子一大、雇员一多,牲口、货物、钱财、人工的管理和调度,难免会有些防不胜防的麻烦。这些是非常牵扯柏曲克精力的。有时候我也会听到柏曲克在家里抱怨道,调教那些放牛的和杀猪的工人,简直比调教牛和猪还要辛苦。

柏曲克平时已经很少亲力亲为去杀猪宰羊了,偶尔看他动刀砍肉,多半是给那些他觉得不成器的雇工或者学徒做个示范,让他们懂得标准的规范到底是怎么样的。

1858年新年刚过,我们就听到了一则坏消息——我们开在Milton米尔顿区的那个牧场里雇佣了一个来自德国的放牧人Shelling谢尔灵,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想不开,就在牧场里的一棵大树上上了吊。好在当时大白天光的,有邻居看到了,他们及时把谢尔灵解救了下来后,赶快跑到皇后大道这边找我们报信。

对于这个谢尔灵,我一点都不觉得陌生。那一段时间,他的名字经常会出现在柏曲克和我的家庭对话中。从柏曲克的言谈中,我知道谢尔灵是个个性内向木讷、举止有些愚钝的单身男人,似乎说话还有些结巴,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可能经常会答非所问,哪怕是面对他的大老板柏曲克,他也一派看上去心不在焉的神情。

谢尔灵的主要工作是负责我们家在米尔顿的牧场的放牧,也负责宰杀牲口后把肉料按要求送到指定地点。柏曲克跟我的描述时曾说过,谢尔灵杀一头牛所耽误的功夫漫长得简直可以再把一只牛犊养成成牛。而且,由他经手供的货常常被买家投诉说缺斤短两或者部位不对,搞得柏曲克许多次因此人前抱歉、人后发恼。柏曲克对谢尔灵的评价是——他的那种愚蠢真是少见的蠢到了骨髓里,让人恨不得撬开他的骨头看看那里面到底长的是些属于人类的东西、还是属于畜牲的。老是听柏曲克这么抱怨着,要不是因为摩顿湾一直劳动力短缺,连我都建议柏曲克换一个放牧人,免得大家总是因此闹得不痛快。

听说了谢尔灵上吊的消息后,柏曲克立刻连夜驾着马车赶到米尔顿去做些安抚的工作,他从我们皇后大道的店里头带了一个伙计过去留在了米尔顿牧场,同时还给了那个小伙计几个英镑让他第二天带谢尔灵去看看医生,说是“有病就看病、治病、养病,别弄得像是受人欺负,让大家以为我这当老板的亏待了他一般”;柏曲克当着谢尔灵的邻居们的面、吩咐小伙计好好跟着谢尔灵,多长些心眼照看好,以免又生意外。

礼数虽然是照应得周全,但是临离开米尔顿牧场时柏曲克还是气不忿地骂骂咧咧了几句,他说谢尔灵,“今天我终于是看到你比一头牛还是聪明些的地方了——起码你还懂得上吊,确实,这一点,一头牛是做不出来的。”

谢尔灵上吊自杀未遂后的第二天,柏曲克办事时顺路又去米尔顿牧场看了看情况。

客观的说,柏曲克的动机一定是出于关心的看望,但是当他见到了谢尔灵之后,大概又被谢尔灵的那种漫不经心给刺激了,于是,柏曲克拿出了当家人的威仪——当着谢尔灵的面,柏曲克脱下身上的外套,拿起了马鞭,使劲地朝一头身形巨大的公牛抽去。他一边抽打着公牛,一边吼叫着:“我叫你光瞪着一双老大的眼睛盯着我!我叫你给我装疯卖傻不说话!我叫你知道什么是我们梅恩家的规矩和家教!”

公牛虽然听不懂柏曲克的叫嚣,但受人抽打也是有躲避和反抗的本能的。当这只公牛被抽打得疼痛无比、试图攻击柏曲克的时候,柏曲克喊上了他昨天带来的伙计,说,把家伙给我拿来!这还翻了天了,教训你一下你还想造反了?!你不就是一头畜牲吗?我今天就要彻底灭了你的威风!

就在谢尔灵的面前,柏曲克宰杀了这只公牛。柏曲克一砍刀下去,飞溅起来的牛血全部喷射到了谢尔灵的脸上和身上。

弑杀这只公牛是给谁看的,到底想要灭的是谁的威风,当时在场的三个大活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可以想象,在那个场景下,除了这只公牛临死前的最后一声哀嚎之外,整个米尔顿牧场安静得吓人。

那天柏曲克从米尔顿牧场回到家后脸色也不太好看,身上和衣服上也都残留着没有清理干净的血腥点子。

我问他,是不是又给徒弟们示范怎么杀猪了?

他回答我说,“人要是不堪教化,真是恨不得把他当牛当羊给宰了!”

看到柏曲克脾气不对,我就让柏曲克赶紧去洗个澡、把沾了血的衣服换下来。

他一边按我的要求脱着衣服,一边自言自语道:“一个放牛的穷鬼,整天还颐指气使地给老板脸色看,动不动还想着心思说上个吊自杀什么来吓唬人,他以为我吃这一套?!昨天给他留下了几个英镑让他去看病,他当我是怕他、还是想讨好他?!他也不用脑子想想看,我柏曲克怕过谁啊?难道他的脑子生来就是吃牛屎的吗?!”

听到柏曲克这么说话,不用问我也知道他指的是谢尔灵。

我索性劝他说:“算了,等下一批从爱尔兰过来的劳工到摩顿湾了,你就再找个人把谢尔灵替换了吧。我看你留着他也不怎么合适了。现在你是看他左右不顺眼,他也说不定再来一次寻死觅活的动作,这么一来二去的老是给大家心里添堵,没必要吧。”

柏曲克摇摇头,很不屑地说道:“我倒是要看看是他不在乎我,还是我不在乎他?!回头我要跟他讲清楚,留给他的那几个英镑不是我送给他的,那是预支给他的工钱。等他再干几个礼拜,把我的这些工钱还回来之后,我就立马让他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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