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蓝花楹》第二十一章(中)

让生者有着不息的爱,让死者有着不朽的名。记忆比生命更加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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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花楹

第二十一章

(中)

我只能把柏曲克关在卧室里。我怕他走出了这个房间后会伤人伤己。

我开始确信他是有精神上的疾病的,也彻底原谅了他之前抽在若思安娜脸上的那一记马鞭。

当我听到他突然把我喊成若思安娜的时候,那一刻我简直差点要哭出声来。

我想,在他记忆深处,若思安娜始终就是那个让他怎么去疼、怎么去爱都疼不够、爱不完的小公主吧,那个在他最不开心的时候会想方设法讨好他、安慰他的小甜心,那个任何时候都会陪伴他、照顾他的乖女儿。

如果我能替代若思安娜给他带来些抚慰的话,好吧,我就是他的若思安娜。

那么,到底是什么把这个曾经充满慈爱的父亲、这个饱含温情的丈夫,改变成了一个心机深重的疯子呢?——我知道,“疯子”这个词,我不说,我身边的人也没人敢说,但是,当大家看到柏曲克的时候,脑子里最直接的反应,应该就是这个词语。

柏曲克在看似无休无止地亢奋了三天三夜后,终于停止了咆哮的演讲和怪异的表演。

医生来到家里问诊后也无法提出一个有效的治疗方案;更直接一点来说,那就是,医生无法确诊柏曲克的病因。

医生很隐晦地指出,柏曲克可能患上了间歇性的精神病症。这个年代的医疗水平,大概是治不好一个疯子的吧?!我们当然不愿意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人多嘴杂不说,关键是医院也并不能提供比家里更好的休养条件;只好按照医生的建议,我们为柏曲克请了一位有护理经验的护士,来家里全职看护和照料柏曲克。

两周后,柏曲克的情况变得稍微好一些起来。他的情绪趋于平缓,作息和语言表达也基本上回到了正常的状态。他提出让护士把窗帘打开,说他想看看窗外院子里的风景。护士自然不敢。

我们都知道,窗外已经没有柏曲克希望看到的爽心悦目的蓝天白云和街道楼房了。于是他又提出让人搀扶着他下楼、他想出门呼吸一点室外的新鲜空气。

我们哪里敢让他走出去置身于门外的那一片导致他崩溃的狼藉?

要知道,在12月1日的那场火灾后,整个皇后大道以及阿尔伯特、乔治和伊丽莎白大街,曾经的繁华而今几乎都变成了一片废墟。

柏曲克看自己跟护士说的话完全得不到响应,很是不满,于是他粗声大气地喊我过去。

我应声坐在他的床边,一边牵住他的手,一边跟护士打招呼说让护士她暂时回避着离开一下。

“我现在像被囚禁了一样。”柏曲克无可奈何地望着我,边说边摇头。

“不能说是囚禁吧,这些是对你的保护。”

“一直都是我来保护你的,现在反倒我们换了角色,”柏曲克伸出另一只手来,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说道:“我想要自由,我的好玛利,快帮帮我。”

“不是不给你自由,真的,是觉得你还没有恢复好,还想让你歇一歇。”我说。

“玛利,求你了,把窗户打开吧,扶我过去看看。屋子这么暗,让我分不清白天黑夜。我知道这里失过火,我知道的,”柏曲克的双手把我的手捏得生疼,让我看到,那郁结不发的悲哀像闷塞的火炉一样,即将把一颗奔腾不止的野心烧成灰烬。

我听见他用前所未有的幽怨的声调乞求着说道:“我想看看烧成什么样子了······我就想看看,我们种的那棵蓝花楹大树还在不在。”

扶着柏曲克坐到窗前,把厚厚的窗帘徐徐打开。虽然火灾已经过去了两个多礼拜,但窗外的那一片萧飒的场景,似乎还能让人从空气中嗅到硝烟和焦糊的味道。

柏曲克喃喃地说道:“都没了······连树都烧得不剩了······”

没有叹息和泪水,但他言辞中的哀恸把整个房间都渲染得无比伤感。

“没事的,你看,我们家的房子还好好的啊,我们家里每个人都好好的啊······”

“可我知道,我不好。我觉得我的情况越来越糟······”

被悲哀过滤出来的词句,每个音节都仿佛来自黑暗。只有痛苦能把野心改造成伤心,柏曲克正身临其中。

“那是你的错觉吧,在我看来,你每天的情况都在一天天的变好。”我说。

我想安慰柏曲克,但说的也都是实话——他从胡言乱语、昏迷不醒到现在可以清晰地跟我交流说话,可以和我握手拥抱,这不都是说明他正在改善和康复吗?

“生意怎么样?”柏曲克换了个话题问道。

“我没太过问,”我敷衍着回答说:“大部分的生意都是麦格在牵头管着,和以前一样,你尽可以放心好了。蒸汽机公司那边有拉夫先生,肉铺这边有你弟弟约瑟夫在帮忙,客栈的事情有安妮当家,你是知道的,他们都是那种为了你的利益可以不顾一切的人。有他们在,我就可以一心一意地陪着你。”

“火灾的损失算过了吗?”柏曲克又问。

我摇头。不是没算,是不想这个时候说出来。

“那些租户还在按时交租吗?”柏曲克又问。

他的每个问题都是那么关键和敏感。

我能告诉他说,麦格汇总过来的欠租情况,仅是结算到圣诞节前,金额就高达4000多英镑了?这些租约多半都没到期,可房子已经烧成了灰烬,在商铺没有重建之前,租客们也没有了收入来源,他们是断没有能力再按期如约支付房租的,但是,银行的利息并不会因为房子烧了就给我们免掉了啊!而整个工程再建的投入,必将是个让我无法面对的天文数字。

关于这一切,我该说什么好呢······

“我必须要好起来,”柏曲克看我没有回答他的提问,心里大概也有了答案,他接着说道:“我不能一直这么躺在床上。我要是一直就这么病着,谁都会觉得我们家好欺负。你扶我出去,我要坐上马车一家家地去收租去,我不能让那些混账王八蛋就这么欺负你!”

我拦住了柏曲克,我说就算我们要出去跟人讨债,也起码得有个气势汹汹的架势才好,所以,柏曲克至少还应该再休息两天,等身板硬实了才能逞能啊。

柏曲克听从了我的说法。

在病态中的人们也没有多少气力能跟一个健康人讨价还价。

于是,我就守着柏曲克,和他轻言细语地说着一些久违的话。

那天,从聊生意开始,慢慢聊到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就坐在满眼尽是废墟和灰烬的窗前,彼此凝望着。

柏曲克和我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宁静地相互守望,然后去说一些关于你我、关于未来的话题了。

就记得我们刚结婚时常常相拥着站在窗前说些梦呓般的情话,后来搬家到了皇后大道后也会在某个清晨或者夜晚这样倚在床边念叨一些细碎的想念,后来,孩子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大,窗外的风景越来越旖旎,但我们在窗前呢喃细语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终于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窗外的景致又需要我们的冥想才能构建了,我们又一同回到了窗边。

人生大约就是这样吧,只有空旷才能激起浮想,只有废墟才会带来殿堂,我们只有手中空空的时候才会发觉——居然我们还剩下了如此丰沛的感情世界。

那天在窗前,柏曲克说,人这一辈子,既然辛辛苦苦地来了,那就认认真真地活一场。

他说,“我可能活得过于认真了些。其实,我只想现在过得精彩,无所谓好坏吧。”

——I would like now to seriously indifferent room of wonderful.我记得这是莎士比亚的一句台词吧,让我意外的是,它竟然也能成为柏曲克的唇边舌语。

柏曲克又说,“能出头的时候,我是不要躲在人后的。我生性好斗,周围的人也喜欢战争,正好,成全了我们大家。”

但我记得,他那天说得最好听的话是说——“我的生活,除了盔甲,也是有软肋的,你是,孩子们是,至于其他,我都是可以放弃的。”

在他完全清醒的时候,这是一个多么让人迷恋的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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