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
作者:韦斯理
第二十二章
(上)
出场人物:病入膏肓的梅恩先生
主题:遗嘱
1865年6月5日,柏曲克最后一次出席了立法院的议事会议,讨论修建一架连通布里斯班河南北两岸的步行桥Walter Taylor Bridge的可行性预算。
那天在家早餐的时候他还在跟我商量着让我抓紧时间去教会学校All Hallow’s School那里看看若思安娜,他希望我尽快把女儿接回家来。
他说,跟家里人怄气也要适可而止吧。
我问他,你和我一起去吗?
他冲我笑笑说,你是妈妈,你就全权代表我了。
我说,若思安娜说不定还在生你的气呢,你要是亲自去接她回来,就算是你先拿出了姿态,这样一来你们也就彻底和解了,这该多好啊。
柏曲克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他说晚上回来再商量吧。
那天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你现在脾气比以前好很多了,你都知道说一些留有余地的话了,不像是以前,答案永远只有yes或者no,没有第三条中间路线。
柏曲克回我说,那都是跟你学的呗,你总是各方面都面面俱到,我要是有你这种为人处世的态度,估计会比现在成功些。
我问他,在你看来,什么是成功呢?
他又是笑笑,然后跟我拥吻说,我的成功就是把你变成了梅恩太太。
从家里出门的时候柏曲克还好好的,再等他回到家里,他就突然腹部剧痛、疼到整个人晃晃悠悠地站不住了,好几个佣人一拥而上才把他扶稳了,但他仍然像秤砣一样地往地面上沉降,仿佛就像是一块坚冰突然化成了一滩水的感觉。佣人们七手八脚地好不容易把柏曲克抬到了床上之后,这一次,他就再也没能离开过床榻了。
柏曲克持续剧烈腹痛,并且开始不间断地咳嗽,仿佛要把整个内脏都咳出来才能罢休;唯一能够中断咳嗽的情形就是他开始呕吐、所有的进食以及肠胃里的积液都翻江倒海地倾泻而出;与此同时,他的大小便失禁似乎就在一瞬间发生了,那些排泄物就像是血浆搅入到一堆泥沙中,腥红的颜色,让人几乎怀疑从他身体里流出的就是他的五肺六脏。
不久以后,柏曲克就开始频繁尿血,并且伴以便秘,十数天没有大便排出、又加剧了他腹痛的程度。
医生问柏曲克,如果用数字从一到十来形容你的疼痛程度,一是最轻量级,十是最重量级,你选择哪个数字?
结果,这个高大的、一贯自诩为身体强健的、从来不肯认输服软、从来不愿向人示弱的人,艰难地从嘴里吐出了一个数字——20!
鉴于这次病情的严重性和柏曲克的瘫痪状况,我们遵照医嘱又为柏曲克聘请了一位专职护士,加上原先请的那一位,有两名护理人员随时陪侍左右。
为了便于清洁他不断被污浊着的身体,护士不得不把他所有的衣物都褪去,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头的躯体横陈在巨大的床铺上。他的身体开始溃烂,皮肤表面开始层出不穷地鼓起大大小小的水泡,很多部位逐渐出现大块的黑斑·····他的躯体就像是一片奇怪的土壤,不知道底下埋藏了什么妖魔鬼怪、上面又会不断长出些什么鬼魅魍魉。
当我站在床边旁观着护士每隔一两个小时就必须及时地翻转这个身体、为他擦拭表皮的污渍、并调整睡姿以免骨骼僵硬、血脉坏死时,我难过到开始有些恍惚起来。
这是我的柏曲克吗?
那个穿着马甲背心、带着阔沿牛仔帽、在田间小路上跟我并肩聊天的年轻人、那个一身燕尾服里衬一件白色的丝绸的高领衬衣、打着精致领结、取下礼帽朝我鞠躬的绅士,他去哪里了?
那个有着挺拔魁梧身材的英俊男人,那个总是孔武有力地散发着阳刚之气的性感青年,他去哪里了?
难道就剩得这副孱弱干枯、散发着异味的躯壳?
难道他被魔鬼抽干了所有的灵气和水分?
我凝望着他的身体,想找回来住在里面的灵魂。
我想找回一些我曾经熟悉的感觉,比如声音、比如呼吸、比如温度······
遗憾的是,我只看到了一些诡异的东西,那些尚未溃烂却仿佛发射着紫色光亮的皮肤,突然让我想起了从前我们说过的话。
记得我跟柏曲克说过,你的身体可以发光的呢。现在,我有理由相信,这不是幻觉。真的,不是幻觉。
这一次,柏曲克已经不再亢奋了。他没有任何力量来支撑起那种狂躁的情绪。每时每刻,他都气息奄奄的,仿佛下一分钟,他就会没有了呼吸。他的头脑很清楚,虽然他的眼睛已经很难睁开,但我相信他一定看得见一切过去和他想看见的未来。
睡着的时候他会喃喃自语一些无法辨析的词句,醒来后他会喊我的名字让我过去陪着他;等我坐在他身旁握紧他的手的时候,他又会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你不能总这么陪着我,你要出去管管我们的生意。
病入膏肓的柏曲克趁着自己神智清醒的时候让我托麦格瓦斯把科立波和拉夫先生喊到家里来,他说他想当大家的面说点事情。
结果,等麦格瓦斯把大家都约齐的那天,我看到柏曲克的御用律师巴布尔也同时出现在了柏曲克的床榻前。
见到律师的那一刻,我才猜到了柏曲克的意图。正如我的猜想那样,他召集大家是为了谈遗嘱的事情——是的,我听见他说,他想修改遗嘱。
那一天,柏曲克穿上了他的白色丝绸衬衣,整齐地梳理好了卷发。也许是被衣装衬托了之后人就显得有了精神,也许是见到了久违的朋友后他竭力想展示出昔日的神采,总之,那天柏曲克的整个状态就像是回光返照般地鲜活了不少,他的嘴唇开始有些血色,眼神在眼皮的一张一翕的间隔时间里也能投射出光芒,他的言语缓慢、时有停顿、但吐词清晰。
从那天开始,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天,以至于让我想当然地相信,他已经逐渐康复了。
事实证明,只要谈到严肃的话题,能让柏曲克能注意力高度紧张和集中起来的时候,他全身的所有能量和热量都能被调动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看起来就是精神抖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