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
作者：韦斯理
第二十三章
（下）
我知道我的柏曲克再也不会醒来了。
医生说他安息了。
甚至没有正式地跟我们告别，他就离开了我们。
或许，在他引我走进他的生意经的时候，在他订立和修改遗嘱的时候，在他跟主教进行忏悔的时候，他都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跟我们告别吧。
只是，我不相信，永别的这一刻，就这样来了，在我没有准备好接受的时候，我就置身于此。
我是该悲恸、还是遗憾？是该哭泣、还是沉默？是该恐惧、还是颤栗？
我要告别的，是我深爱的丈夫，还是一个可怕的魔鬼？！
支走了医生和护士，屋子里只剩下柏曲克和我，我们就像屋里的两尊雕塑，一尊是冰冷的，一尊是有温度的——
沉默地在咫尺之间守候着我们所有的回忆。他的灵魂已然在天上，不知道会去天堂、地狱、或者其他的什么地方。
我宁愿相信他哪里也不去，就在我的头顶之上，凝望着我的无助与凄凉。我真的很想一抬眼或者一转身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他，然后告诉他，帮帮我吧，柏曲克，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一切。
看看上帝给我的是怎样的命运啊——
11年前，我亲手安葬了我的女儿赛琳娜；
4个月前，我和我的母亲玛利阴阳相隔；
现在，我又要和我正值壮年的丈夫生离死别······
这是怎样的一种悲怆？！
赛琳娜，我给了你生命，却不能给你未来；
妈妈，你给了我生命，我却不能再为您尽孝；
柏曲克，我当你是我全部的生命，而你，终究还是和我分开了，你是你，我是我······
我安静地陪伴着柏曲克。
不知过了多久，柏曲克的妹妹安妮来了，柏曲克最好的哥们儿麦格瓦斯来了，后来，主教柯因来了。然后，我们的大女儿若思安娜来了，跟着，其他四个孩子也来了，他们站在柏曲克的床边，他们也许说了些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说，我不知道也不记得了，我就记得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我想，我其实和躺在床上的柏曲克没有什么区别吧。
之前那个他，和现在的他之间的距离，被生与死隔开了；之前那个我，和现在的我之间的距离，被许多个细小琐碎的事情填充着，我想说的是，柏曲克，这些都是你给我的——爱吧——我知道，我是爱你的，无论你是天使、还是魔鬼。
我终于知道，他人眼中的撒旦，也可以是情人眼里的西施。哪怕是沦落到地狱之中的那份爱，也有它炙热和独特的光芒。
我握住他的手，就像从前那样。
好像手心里还有温度，好像透过那些温度能看见许多往事——
他瞥见她的时候，脸上洋溢起红晕和灿烂的笑容。
她仰头望他，看他被阳光勾勒出的好看的轮廓。
他迎面朝她走来，牵着她的手。
她幸福地笑了起来，因为手心里有他故乡般的温暖。
这是他给予她的全部的故事。
她知道，以后她必须让自己活在这样的故事里。
她知道，只有这个版本的人生才能让她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从今以后，她也将变成一个有秘密的人，有些像他。
但她终究和他是不一样的——
他让自己炫丽地活在光明与骄傲中，那些丑陋的秘密深藏在他金碧辉煌的城堡里；而她，是卑微地活在唾弃与侮辱中，她把所有美好的往事变成她的秘密在黑暗中守候她不堪的余生。
我渴望，让天塌地陷的灾难降临，让造物主的洪水肆意泛滥，让秩序归于毁灭，让黑暗埋葬死亡······大抵只有这样，我才能和柏曲克重逢，我才能忘却身边真实发生着的一切，我才能继续活在我的白日梦中。
柏曲克，我曾经拥有你，那是一个完美无瑕的梦——对于夜晚来说，这个梦很漫长；对于人生而言，它太短暂。我让你在这个梦里称王，而你怎么忍心让我在梦的边缘流泪？！
依稀中，我听见柯因主教在为柏曲克做最后的祷告——
“宽恕所有罪行、无论是所睹、所闻、所嗅、所尝、所说、所触、还是所行······”
我终于开始明白，人生于世，很多事情是被迫接受的，为的就是让我们真正了解尘世间的卑鄙与污浊，让我们被现实打击、被痛苦折磨、被至亲欺瞒；只有遍体鳞伤、无所遁形之后，人便有了选择——要么，在绝望中被碾为齑粉，成全所有恶毒的诅咒；要么，在黑暗中微笑起立，做一个被崭新光环笼罩的自己。
我只能服从于后者，因为还有五个需要我呵护的孩子。
柏曲克去世的这一年，若思安娜15岁，艾萨克13岁，威廉9岁，艾美丽和简沐石，一个7岁，一个才4岁。
我要牵他们的手，带他们从人世间无底的黑暗中走向光明。
神指引我说，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
我所祈求的是，所有失去的，能以另外一种方式重新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