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北归心境诗文的研究
“北归”是陈寅恪的诗歌中的另一个主题。
“北归”诗的出现,首先是他在南迁、在海外活动的一个证明。而他心中的“北归”则是一个自由时代的象征。在陈寅恪的诗中,“北归”是一个重要的意象。“北”从字面上来解释,当然是指民国时代的文化之都北平,但对陈寅恪的诗歌,我们往往要进一步挖掘一层甚至数层,看看在这个表面的意象下究竟蕴含着什么样的感情。通过对陈寅恪“北归”诗的研究,我们可以下结论说:“北归”不但是一种实指的意象,更是一种象征的意象。它是陈寅恪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头脑中的一种物化的意象,既不是人们所常说的文化情结,也不是陈寅恪对国共双方的政治选择。说到“北归”,首先要考察陈寅恪诗中“北都”的意象。“北都”在陈寅恪的诗歌中,首先是一种地名概念,即今天的北京。作于1938年秋的《蒙自杂诗》有云:
定盦当日感蹉跎,青史青山入梦多。犹是北都全盛世,傥逢今日定如何。
定盦即龚自珍,他在清王朝将衰未衰之际,就敏锐地感受到了它的必然衰亡,写下了《己亥杂诗》、《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病梅馆记》等不朽名篇。百年之后,陈寅恪将这位晚清思想界的巨擘引为同调,点出其“感蹉跎”的精神实质,并且不无悲伤地说:当年龚自珍感受到清朝的衰落之时,北京城还是一片繁华景象,如果定盦到了今天,又会作何想呢?1938年,北平已经沦陷于日军之手,陈寅恪在诗里的感慨,实是针对当时国破家亡的民族苦难而发,而北都即指北平,自不待言。而在另一个情境中,陈寅恪却对北都有着不同的阐释,见1945年秋所作《乙酉秋来英伦疗治目疾遇熊式一君以所著英文小说天桥见赠即题赠二绝句》:
海外熊林各擅场,王前卢后费评量。北都旧俗非吾识,爱听天桥话故乡。
名列仙班目失明,结因兹土待来生。抱君此卷独归去,何限天涯祖国情。
首联二句的“海外熊林”,作者原注:“指林语堂”。“林著瞬息京华”,《瞬息京华》即林语堂先生的名作《京华烟云》,此诗作于海外,此时陈寅恪因目疾而赴英国疗治。熊即熊式一,是陈寅恪的江西同乡,为江西南昌人,习英文,从事译述小说戏剧及编辑英文文库之业,曾将自作小说《天桥》译成英文,即陈寅恪这里所提到的小说《天桥》。而“王前卢后”,典出《新唐书·王勃传》载:“勃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皆以文章齐名。天下称王杨卢骆四杰。炯尝曰:‘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议者谓然。”颔联二句的“天桥”,据诗中自注,此处的“天桥”在江西南昌城外,并不是北京有名的民俗盛地天桥。此诗对熊式一颇加青眼,打动目盲而心境凄凉的陈寅恪心灵的,不正是这位老乡所写的小说中的那丝浓浓的故乡的味道吗?陈寅恪在诗中提到的“北都旧俗非吾识,爱听天桥话故乡”正出于此。颈联二句的“仙班”,典出《云笈七签》卷一○三:“仙班既退,光明徧彻诸天焉。”这里的作者却是无法看到“光明徧彻诸天”之人。他在诗的末句中已经将这种乡土的情感升华为“何限天涯祖国情”,其意殷切,感人至深。陈寅恪最早的“北归”诗则出现在1938年6月《蒙自南湖》。如下:
景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桥头鬓影还明灭,楼外笙歌杂醉酲。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
此时陈寅恪困居蒙自。面对着国家领土的沦陷和日寇的猖獗,他忧愤地以为自己的北归恐怕要“待来生”了。而同样是这句诗,陈寅恪晚年时在另一种心态的观照下,竟然发觉它是一句谶语,寓含着他所正在研究着的《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的名字,这的确是一种巧合,但也是陈寅恪敏感心灵的一次自我解读与自我阐释。尾联二句的“黄河难塞”,典出《后汉书·朱浮传》:“此犹河滨之人,捧土以塞孟津,多见其不知量也”。八年抗战中的艰苦生涯对陈寅恪来说是一段痛苦的经历,战争的时间拖得太长,目盲之疾又折磨着他,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坚持来,在1945年2月所作的《目疾久不瘉书恨》中,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沾染着辛酸悲痛的诗句:
天其废我是耶非,叹息苌弘强欲违。著述自惭甘毁弃,妻儿何托任寒饥。
西浮瀛海言空许,北望幽燕骨待归。弹指八年多少恨,蔡威唯有血霑衣。
颈联二句的“北望幽燕骨待归”一句已经对“北归”进行了新解。作者原注:“先君柩暂厝北平,待归葬西湖。”这个时候的“北归”只剩下尸骨待归于北的含义。颈联二句的“西浮”,典出《九章·哀郢》:“过夏首而西浮兮”。尾联二句的“蔡威”,典出庾信《哀江南赋》:“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而到了1947年,他的北归诗《丁亥春日清华园作》又是另一番景象:
葱葱佳气古幽州,隔世重来泪不收。桃观已非前度树,藁街长是最高楼。
名园北监仍多士,老父东城有独忧。惆怅念年眠食地,一春残梦上心头。
这是他战后返京后的一首著名的“北归”诗。在“名园(即清华园)北监仍多士”的书面下,也即清华园内名流如云,大有喜上眉梢之名人,往来不绝。而此时陈先生本人却敏锐地开始了“独忧”。甚至觉得他钟情北归后的北京,只剩下了“一春残梦”,好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暗示着在国共内战的大背景下,他对北京局势的担心与伤感。一年后,他又再次写了清华园北归诗如下:《清华园寓庐手植海棠》:
北归默默向谁陈,一角园林独怆神。寻梦难忘前度事,种花留与后来人。
江城地瘴怜孤艳,海国妆新效浅颦。剩取题诗记今日,繁枝虽好近残春。
首联二句先点出了“北归”的主题。颈联二句的“江城地瘴”,典出苏东坡《定惠院海棠》:“江城地瘴蕃草木,惟有名花苦幽独。”而“海国妆新”,作者原注:“李文饶谓凡草木之以海名者皆本从海外来也。”这首诗作于他已经“北归”之后,可是他得到的却是“繁枝虽好近残春”的凄凉结局。余英时主张这里是在“批评的毋宁倒是国民党统治下的社会状态”,此说十分恰当。因为寻梦不成,空留前度难忘之事,可是物是人非,他也无可奈何。一股苍凉的感觉席卷了他的心灵。也许正是这种在历经乱离后突然发现昔日梦系魂萦之地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他抱着失望的心绪走出了重要的一步:离开。1948年12月,他突然携家登上国民党政府抢运文化人士的飞机,离开正被解放军重重围困的北平城,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城市。他感慨地说:“北归一梦原知短,如此匆匆更可悲。”(《戊子阳历十二月十五日于北平中南海公园勤政殿门前登车至南苑乘飞机途中作并寄亲友》)这是他决定南下前的诗作。连他自己也觉得“如此匆匆”的“北归一梦”,实在太短了!太伤感!正是“临老三回值乱离”,他大有无处安身之叹! 1949年1月,他在《己丑元旦作时居广州康乐九家村》一诗中感叹自己“无端来作岭南人”的情绪,而这一情绪却是由于他“避秦心苦”所造成。此处之“秦”,无庸讳言,指的是陈寅恪当时对其还抱有敌意的共产党政权。在岭南大学,陈寅恪对北方产生了一种疏离感,因为这个北方已经不再是他理想与信念中的那个北方了,所以,在他的诗句中常常出现这样的句子:“催归北客心终怯,久味南烹意可嗟。闭户寻诗亦多事,不如闭眼送生涯。”(《庚寅人日》,1950年2月)“从今饱吃南州饭,稳和陶诗昼闭门。”(《丙戌居成都五十六岁初度》,1951年6月)“天涯谁共伤羁泊,出得京城了此身。”(《壬辰广州元夕收音机中听张君秋唱祭塔》)陈寅恪似乎要以南方为终老之地,过着“闭眼送生涯”、“昼闭门”、“了此身”的生活了。而他对北都的“旧巢”始终不能忘怀。这个旧巢与其说是现实中存在于当时的北京某个具体的地方,如清华园,不如说是陈寅恪在头脑中间为自己构筑的一个心灵圣地。他曾在这个圣地里工作和研究,写王国维的碑铭,带研究院的学生,并和一生相濡以沫的妻子唐筼结婚……他说:
南渡饱看新世局,北归难觅旧巢痕。(《壬辰春日作》,1952年春)
珍重玳梁香雪影,他生同认旧巢痕。(《甲午元旦题曾农髯丈所画齐眉绥福红梅图》,1954年2月)
天涯不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抵死赊。(《《甲午岭南春暮乙燕京崇孝寺牡丹及青松红杏卷子有作》,1954年春》)
这个“旧巢”,就是陈寅恪头脑中的精神家园。它处处体现出同“南渡”、“今生”、“现实”的疏离,实是陈寅恪一生立身处事的大节所依托之地。陈寅恪虽然身处岭南,但首丘之意一直未变,只不过他所向着的那个北方,其实就是他坚持不渝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思想中的物化而已。从1950年开始,“北归”就成了他的晚年诗歌中的一个经常出现的主题。作于1950年2月的《庚寅人日》一诗中出现了“催归北客心终怯,久味南烹意可嗟”这样的诗句,虽然他对久居于南感到尴尬和不满,但是毕竟这里是他可以安身之所,所以他的此诗以“不如闭眼送生涯”作为结束,已经没有了起句中的“独对空枝感岁华”那样的感慨。到了1951年的6月,他在《丙戌居成都五十六岁初度》一诗中居然也开始出现了要 “从今饱吃南州饭,稳和陶诗昼闭门”的心境。他出现了企求维持这一生活状态的诗句:“余年若可长如此,何物人间更欲求。”然而,好景不长,到了1952年的春季,他在《壬辰春日作》一诗中彻底明白了“南渡饱看新世局,北归难觅旧巢痕”的窘境。致使他发出了“芳时已被冬郎误,何地能招自古魂”的无可奈何的感叹。这一“北归”不得又避秦无地的心境,到了作于1954年的两首诗中得到了集中体现和爆发,见如下:
1954年春《甲午岭南春暮乙燕京崇孝寺牡丹及青松红杏卷子有作》:
回首燕都掌故花,花开花落隔天涯。天涯不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抵死赊。
红杏青松画已陈,兴亡遗恨尚如新。山河又送春归去,肠断看花旧日人。
首联二句的“掌故花”,典出龚定庵《枣花寺海棠下盛春而作》:“词流百辈花间尽,此是宣南掌故花”。龚自珍此诗有抱负不展,虚掷年华又一事无成之情。颔联二句的“争奈归期”,作者原注:“改宋人词语。”即典出晏几道《鹧鸪天》:“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而陈寅恪这里也是回忆他在北京时曾经有过的类似情绪。现在人在岭南,他并非没有“北归”之心,只是“争奈归期抵死赊”,使他归路难寻。他已经把“北归”之梦深埋在了心底,只是偶尔在诗里时有表露而已。他甚至有些悲伤地写道:“此生无分更重游”(《咏燕郊旧园》)。这也难怪他曾在1945年的诗歌中自我谴责说是“一生负气成今日”呢!但是,在不能“北归”之余,他却发出了一种“兴亡遗恨”的生命哀叹。“北归”已经成了他对新政权认同与否的象征。到了1965年,陈寅恪居然还在《乙巳冬日读清史后妃传有感于珍妃事为赋一律》中再次写下了“家国旧情迷纸上,兴亡遗恨照灯前”这样的诗句。结合当时陈寅恪正在创作《寒柳堂记梦未定稿》一文,所谓的“家国旧情”已经点明了他的家族数代人的往事,特别是“北归”之情。而“兴亡遗恨”的情绪十几年来却一直徘徊在他的内心世界中。另一首是作于1954年9月的《甲午广州中秋》一诗:
不邀明月不清游,病锁高楼似小舟。北照婵娟频怯影,南飞乌鹊又惊秋。
掩簾窗牖无光入,说饼年时有泪流。莫更团圞问今夕,早将身世付悠悠。
颈联二句的“说饼”,典出南朝梁吴均《饼说》:“公曰:‘今日之食,何者最先?’季曰:‘仲秋御景,离蝉欲静,燮燮晓风,凄凄夜冷,臣当此景,唯能说饼’。”后以“说饼”代指谈论吃喝。团圞即团圆。此诗作于中秋,正是家族团圆之时。但是,陈寅恪此诗的情绪颇为压抑。“掩簾窗牖无光入”表达他的欲诉无门的环境,而“说饼年时有泪流”则是点出了连谈论饮食吃喝也要感慨得经常落泪了。这份伤感情绪却是由于自己的病和南北对立情绪所造成的。连他自己也深深地知道他的诗是“晚岁为诗欠砍头”的!在陈寅恪的全部“北归”诗中,先后出现了“北归”、“北都”、“北定”、“北客”、“北监”……在上述“北归”诗中,总可以发现陈寅恪对“北归”的既盼又怯的心情。如“北照婵娟频怯影”,如“催归北客心终怯”,看起来他的“北归”心情是建立在复杂而矛盾的感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