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了避着老头子,又搬了一次住所。我家在城北面,新的住所远在南面,靠近一个小公园,区域很坏,晚上常有毒品贩子在小公园里做生意。我下班回家都提心吊胆的。但是我知道老头子不会找到这儿来的,并且连以前的室友都不知道我的新地址。
但我忘了,在现在这个高科技的时代,如果有人要找你,只要那人有足够的办法,手段,权威,没有可能找不到的。
那晚上我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刚用鈅匙打开门,起居室的破沙发上站起两个男人。同住的家伙常有不三不四,不明身份的访客,大家都是浅浅地打个招呼,从不开口寒暄,所以我略微点个头就想上楼。
其中一个男人叫住了我:“你有空跟我们坐一会吗?”我含糊应了一声:“好,不过我得先去洗个澡。”另一人过来拦在我与楼梯之间,一撩衣襟,显示了他配在胸前的金色警徽。我第一个反应是哪个同屋贩毒藏毒,我遭到池鱼之殃。正想说明我只是新搬来的房客,差不多都不认识同屋。警察却充耳不闻,一边一个,把我夹持到客厅坐下。
屋子里的气氛是有点奇怪,平日闹哄哄的同屋,此刻却关紧了房门,一个都不出来。可是我能感觉到他们都贴着门板,竖了耳朵在听客厅里的动静呢。但是我并没特别紧张,因为我从不搅合进他们的活动,警察问话我什么也不知道。
警察却好整以暇地看了看手表,接着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是第七台ABC的晚间新闻。女主播一脸严肃地报导说有重大新闻,今天早上十点钟左右,一个小女孩被人丢弃在机场。镜头一转,出现了机场里熙熙攮攮的人群,一个小女孩焦急地在人群中穿梭着,寻找着,看看无果,大哭起来。
我浑身绷紧,从第一眼我就认出这惶急的小女孩是小丫头,我的同父异母小妹妹。
警官们一脸穆肃,一声不吭地盯着电视。画面上又出现了机场上的监控镜头,可以看到老头子提了个不大的行李袋,牵了小丫头进入画面,在机场里无目的地走着。小丫头抬头跟老头子说了些什么,老头子蹲下来,跟小丫头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走开了,走了两步再回头,小丫头还站在那里,眼巴巴地。老头再一次回头,走出画面······
‘啪’的一声电视被关掉。
警察和我坐在那里,谁都没开口。我脑子混乱极了;老头子发疯了吗?把这么小的女儿丢在那么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还是老头子离开小丫头之后遭遇到什么不测?文娟呢?为什么没见到她的人影?他们去哪儿?难道只有老头子和小丫头两个出行?
一个警察站起身来,拖了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
“我妹妹怎么啦?”我焦急地询问警察。
“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不必担心。”
“那我爸呢?”
两个警察对看了一眼,坐在我对面的警察道:“这也是我们想知道的事。”
“为什么?他人在哪?”
“如果可以询问他的话,我们不会辛辛苦苦找到你这儿来。”
“他不会把我妹妹一个人扔下的。他一定出了什么事······”
“整个机场都找遍了。”
我一下懵了,什么意思?老头子遭了不测?还是······我不敢想下去了。
但文娟呢?老头子不见了,小丫头是可以回到文娟身边去的呀。
从两个警察沉重的脸色看来,文娟也不见了。
果然,警察接下来就询问我文娟平日的日程,她的经济来源,她和老头的关系,她交往的人际等等。我说我早就搬出来住了,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去年的中秋节。警察还是不肯放松,要我仔细回忆,如果有任何可疑的地方,都要详细说来,那对破案有帮助。
破案?那么这是个刑事案子了?不单单是人口走失那么简单。
“是的。”警察肯定道:“我们是重案组的。”
我在一霎间想到文娟可能是和那个扎马尾辫的艺术家私奔了,老头子遍寻不着,气急败坏来个釜底抽薪,把小丫头扔在大庭广众的飞机场,造成轰动效应,逼迫文娟出面。对,就是这么回事。
我决定能不说就不说,能少说就少说。
对面的警察还是不舍地追问:“你父亲和他妻子的关系怎么样?”
“还行。”
“怎么个还行法?”
“上次中秋不是还一块吃饭了嘛。”
警察摇摇头,意思是我怎么这么幼稚,吃个饭能说明什么。
“他们吵架吗?”警察追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不和他们住一起。”
“可是上次警察上门时你在场。”
看来警察从案发到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做足了功课,但也不是没有破绽。
我说:“我并不在场,我是事后才到的。你可以去查询当时的办案人员。”
另一个警察问道:“你为什么不跟你父亲住一块?”
“美国人不是都这样吗?谁上大学还跟父母一块住?”
那警察看问不出什么来,换了一副推心置腹的语气:“我们来寻求你的帮助,因为这案子看起来不乐观。如果你有任何的消息,或者你回忆起任何不正常的地方,请跟我们随时联系。”
说着给了我一张名片,然后离去。
门后几个家伙都装得不在意似地出现:“小子你干了什么,弄得被条子盯上了?”
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妹妹在机场走失,现在找到了,一场虚惊而已。”
但是这事件显然不是虚惊两字可以搪塞过去的。
我堵得了同屋的口,可堵不了电视台记者的口。这几天电视上到处都是机场上小丫头彷徨无依的大镜头,楚楚可怜的女娃子赚了不少同情的眼泪。听说每天有几十个电话打到电视台去,要收养这个‘中国娃娃’。爱心泛滥是不是?可是小丫头是有亲生父母的,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善心人士来操心。
但老头子和文娟就是不见影踪,随着时间流逝,心中的不祥之感越来越浓重。有传言说老头子用假名买的机票,飞回中国去了。也有人说老头子哪里也没去,从机场出来就回到市区藏匿起来了,还有人说在一家广东茶楼见过他。
晚上六点钟的新闻报导说在本市西区发现了一辆白色的丰田可乐娜,违规泊在那里已经有两天了。拖车人员在警察到场的情况下打开后车厢,赫然发现一具女尸,据警方报告,是年轻的东方女性······
警察又一次上门。由于文娟在此地没有直系亲属,所以我这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是警察唯一可倚靠的对象。我被叫去认尸,在冰冷的法医室里,日光灯惨白,雷莎尔药水味道刺鼻,一具女尸直挺挺地躺在一具钢架子床上,身上没有衣物,露出肩膀,盖了张有些黄迹的白被单,脸色发青,眼睑微开,头发由于在冰柜里存放而结了一层冰霜。我默默地站立在钢架三尺之远处,无论身后的警官怎么催促也不肯再走前一步。
“是不是文娟?”身后的警官发问。他发不好‘文娟’这个中国名字,听起来就像‘问卷’一样。
我点点头。
警察又问了一次:“你肯定?”
我转身朝门外走去,没有再回答他。
真是一张问卷啊,怎么会是这么一个答案!文娟,文娟,我还记得你第一次走进餐馆的情形,一个文雅羞涩的年轻女子,眼睛亮亮的,充满了对生活的期望。何曾几时,一切都乱了,一切都面目全非。你的人生戛然而止,你的女儿永远失去了母亲,你的美国梦变成了恶梦······
是谁夺去了你年轻的生命?
一个黑色的念头浮上来——老头子?
尽管警察话语中明显的暗示,尽管媒体上铺天盖地的猜测和论断,尽管所有的迹象一起指向老头子。我还是不能把他和谋杀者联系起来。老头子大大咧咧,口无遮拦,毛毛躁躁,顾前不顾后。可是我不相信他敢杀人。
我记起一件小事;有一阵厨房闹鼠患,老鼠在夜间钻进仓房,咬破装米的麻袋,或是其它没有收进冰箱的食物。放了老鼠夹子和粘板,都收效甚微。不得已请了专业灭鼠公司来,在老鼠进出的通道上设了特殊的笼子。两天后就抓了一只大老鼠,活着,在笼子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人。马大嫂说这是只怀孕的母鼠,你看它肚子滚圆。鱼蛋伯说那就等生了小老鼠,拿来下酒。众人说你真敢吃老鼠啊。鱼蛋伯说你们知道什么,这在广东算是美食,新生的小老鼠,不脏的,眼睛都没睁开,粉红透明,看得见骨头和内脏。筷子一夹会叽叽叫,蘸了酱油,一口一个,生猛鲜活,没有比这更好的下酒菜了。众人一边大叫恶心,一边却又耸恿老头子把老鼠养起来,等小老鼠生下来让鱼蛋伯当众表演。老头子脸色铁青,骂道:老鼠吃你几颗粮食,你就要吃它子孙啊?别造孽了。把老鼠连笼子装进他那辆庞提雅克车里,开车出门拉到野地里放掉了。
我不是说不肯杀老鼠就必定不敢杀人,我只是说人是个复杂的东西,我们对自己并没有很多掌控力,虽然我们自以为有。在很多情况下身不由己,一个心慈手软的人一步过线就踩到杀人犯那边去了。
你别说你不会,人说过头饭能吃过头话不能讲。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的,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发觉你的牙齿咬在自己的耳朵上,你的左脚踩在你右肩上,然后你再左右开弓打自己的嘴巴子,直埋怨;我怎么没想到会弄成今天这个地步呢!
如果真是老头子干的,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在无人处频频地抽自己的嘴巴子;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夫妻不和谐而吵架相骂,世界上多了去。老男人小女人过不下去,要分手要离婚,世界上多了去。就是年轻女人偷了汉子,世界上也多了去。堂堂的查尔斯王子还戴绿帽子呢。有道是退后一步海阔天空,何苦把自己葬送了,再把全家赔进去?
老头子抽起自己来一定又狠又重,但把脸扇成个南瓜都没用。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只是苦了我那个还不懂事的小丫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