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Rachel 家的那间房,有一面墙被完全改建成了书架墙。本说是为岳父母到访预备的房间,其实Bob和Joan从来不在女儿家留宿,所以这间房多被当作"家庭图书馆"了。我住进来后,消遣时喜欢流览那些铺天盖地的藏书典籍,录音录像,旧式唱片和家庭相册。Rachel告诉我,Mark热衷于收藏,他们结婚后住在公寓的那阵,房子里东西堆到膨胀,她只有一条窄道的活动空间,好歹允许她进门后可以挪到床前。闲书多半是没有时间看了,我只是粗略地读过一本叫做”Jennie”的传记,是讲述丘吉尔的母亲Lady Randolph Churchill的一生的故事。
当年父亲为了支持我学英语,买了几十盘全新的索尼磁带,买了新潮的随身听(Walkman)。我出国时带出了十盘磁带,英语不需要学了,但我在寂静夜晚读书时渴望有音乐陪伴。我对Mark说:"安静不能使我专心,反倒是在音乐的轻柔呼唤下我的灵魂才会苏醒,思维变得活跃起来,你帮我录些好歌吧。"Mark有自己的乐队,他自称是追随披头士的一代。他给我录了一盘披头士的歌曲。直到今天,我耳畔依然不时地回响起最喜欢的一首"Yesterday"。当时听着听着,思绪飘回故乡,"Yesterday,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脑海里浮现出那些曾经投来的含情的目光, 又想起被我故意忽略的各种婉转含蓄的试探和表白。眼泪开始滴滴打湿桌前的书本:并非是在后悔哪些错失,也并没有具体的刻骨铭心的相思,只是感伤于一种莫名的属于青春的寂寞。
Rachel和我讨论过时光的意义。我说,中国人强调"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Mark则说:"青春毕竟也是一去不复返,又是如此短暂,所以我会力争平衡。又要为将来立足去努力,又不要耽误了青春该有的狂放。"我并不立刻就理解了Mark的话。等我后来到了他当时的年龄,我才懂了,也反思了中国式教育里对功利的过分强调有误人的一面。
我不知安静寂寞的青春究竟有多遗憾。但我后来看了陈冲的专访,她说:"青春可能就是用来被浪费和挥霍掉的。"她的青春是在失败感和不自信中度过的。我想想自己,虽然盲目乐观是愚蠢的,过分自信是危险的,但毕竟比陈冲的感觉要好吧。如果陈冲经历的爱情带给她这么大的伤害,那我没有"爱情"的青春似乎损失也不大。我还是很会阿Q的。既然成熟后的陈冲回想起从前都不后悔,那我就更没有可后悔的了!
Rachel的父亲Bob去世后,母亲Joan一直坚守自己的家。她今年90岁了,依旧在每个春夏把屋后的花园打理得姹紫嫣红。Rachel在南非的妹妹Nancy退休了。Nancy的女儿长大后在邮轮上工作。每当邮轮停靠海滨小城,Chris就会开车到港口,带上表姐驶向外婆家,哪怕只有几个小时,让老人感受来自远方非洲的天伦之爱。
Mark的妹妹Christine从牙买加回乡定居了。她去年刚刚庆祝结婚40周年,借此家族团聚了一次。从寄来的照片,我依稀认出了Mark所有的兄弟姊妹和他们的significant others。那些没有见过的都是当年翻他们的家庭相册时认识的。只有远在英国剑桥的小弟Bob没有回来。Rachel告诉我,Bob共有三个女儿,也都大了。
Rachel又告诉我,当年为我订票的Keith,后来遭遇妻子背叛而婚变。失魂落魄的Keith跑到泰国,遇到一泰国"掘金"女郎愿以身相许。Rachel, Mark及其他朋友们一直不气不馁地努力"拆散"他们,Keith终醒悟,后来找到了大家认为靠谱的伴侣,再婚后很幸福。
我又想起Jeanne带我去她娘家的细碎片段。她开了兄弟的车去镇上老人院看望101岁的奶奶。奶奶的轮椅推出来后,Jeanne嘱咐我站在一边,怕老人糊涂,不给我介绍了。Jeanne对着奶奶耳朵大声说:"我是让娜,让娜!"又指着Simon说:"这是西蒙,是西蒙!"我才知道她们法语名字的发音与英语不同,我一直是用英语发音来叫他们的名字的。"西蒙,快过来亲亲太太!"我看见平日淘气的Simon迈着严肃庄重的步子走上前,在老人苍老的脸上送上了稚嫩而虔诚的吻。
Jeanne对她妈妈自豪地宣称:"我是你所有孩子里学历最高的吧!"她妈妈说:"我更在乎哪个孩子在上帝那里的得分最高。"
我失去了与Jeanne的联系。不知她可亲可爱的家人是否安好?只记得Jeanne在给我最后的信里告诉我,奶奶去世了。我在编辑一本以奶奶为"根"的家族回忆录,从奶奶而出,与她有关的人,包括同辈,二代,三代,再加上四代,无论是血脉连接还是情感交织,涉及人物达近300之多!
我写这个系列的动力,源于我回国时从前的同窗好友对我说的一段话:"到了中年,才知道钱和成功都是相对的。人生真正的财富是经历。你一个人去远方,这对我是不敢想的。但如今我看自己,一辈子在南京,过着小富既安的日子,终是有些苍白的。"她的话让我心起波澜。那往昔的记忆如潮水般将我瞬间浸没。我总说从前辛苦,可我怎么不更多地去感怀我曾得到的大爱呢?!上帝不正是把我放到贫乏的境地,好让我细细体会他的无处不在吗?上帝在异国他乡给了我一个家,让我在"受惊吓的时候会想到它。"
年轻的我带着对西方的憧憬想象和一定程度的误解来到西方,结果真正了解了, 知道西方不完全只是"绅士淑女";Rachel在我身上看到一种她在西方所少见的东西,于是也天真地携家带口去东方寻找,她也最终发现东方并非她幻想的"礼仪之邦"。她说她想逃离北美的"物质主义",结果新加坡铺天盖地的物质金钱世界让她惊呆。她以为东方人都象思韵一样爱笑,结果发现相当多的亚洲人习惯于自封,冷漠。我和Rachel的类似于"山那边的草一定会更青翠"的理想都因为真正的经历后有所幻灭。但我们依然兴致勃勃,不舍探索。罗曼.罗兰说过:真正的英雄主义是在你认清了世界和生活的本质后,依然选择爱她!我看到我和Rachel正继续携手走在这样的修行的路上。
Rachel和Jeanne都不是因为对遥远的中国怀有好奇才与我相交。我们对风俗和差异没有兴趣。我们在一起,更深的体会是人性的共通和情感的相连。我们都认同纪伯伦的声明:我是世界公民!
让我用挚友Jeanne最喜欢的一首歌来做结束:谢谢我曾经的家,爱是如此美丽!
(全系列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