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不大,晓梅被日本兵带走了一个晚上的事不过几天的光景已经传得全镇沸沸扬扬的了。没有人知道那一晚,日本人对晓梅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又是什么原因让晓梅第二天就平安无事地自己回来了?这让闭门不出的晓梅成了镇上的名人和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好事者纷纷登门,名为造访,实则探听晓梅的虚实。于是,各种版本竞相出炉,有人说,晓梅被日本兵毒打了一顿,脸上身上都是疤痕,已经不能下床走动了,日子不久了。有人说,日本人不止毒打了她,还奸污了她,晓梅的身子不清白了。还有人说,强奸,而且是一伙人呢。晓梅被一群日本人搞大了肚子,张父嫌弃她败坏名声,把她锁屋里了,现在已经半疯了,所以出不了门。总之,大家不约而同地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晓梅那晚上必定是吃了日本人的大亏,再也无脸见人了。
这传闻让张父很是难堪。他是要面子的人,可现在走在街上,总有人在他背后指指戳戳,议论纷纷。某天他难得出门,竟被刘媒婆当街拦住,好一番关切同情加慰问: “哎呀呀,你们家的晓梅可真是苦命呀,这么好个姑娘,怎么就叫日本人给糟蹋了,真是可惜了。本来我还合计着要给她找个婆家,出了这事,哪家敢要她?以后还怎么嫁人呀! 不过话说回来,就是当一辈子的老姑娘也比短命的强呀,横竖也能在家搭把手,是不?”
说者似是好心,可夸张的表情和语气,让张父心里别扭地直想骂人,又找不到理由当面发作。周围地街坊早已在两人身旁围成个圈,听故事一样兴趣盎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笑脸相互叠加,在张父脑海里无限放大,他终于忍无可忍,对着人群大叫一声”滚!”
张父受了刺激,也忘了出门是要干什么来着,踉踉跄跄地回了家,一进门就把晓梅的门敲得咚咚响,被蕙兰拦下了。于是他隔着门哭喊着要去找个手榴弹来,和糟蹋了晓梅地日本兵同归于尽。嘴上说着,手还不闲着,顺手抄到什么物件就往地上扔。一会儿又转头问蕙兰带着哭腔喊道“别人都说晓梅怀了日本人的种,你见到过她的肚子没有?到底有多大了?赶紧把个孽种搞掉。哎呀,我活了这一辈子,临终了倒要让人笑话了。” 一会儿又是自言自语地咒骂;“都他妈的不是好东西,张家果真是前世造了孽的!我也不想活了,老天爷把我这把老骨头收了去吧!”
张父正闹得不可开交,晓梅却破天荒开了门,一脸愤怒: “ 你这是要作践谁呢? 我告诉你,日本人没对我怎么样,那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就是自个儿一个人回来了,怎么着吧。别人胡诌也就算了,连你也要这么跟着起哄,等着看我的笑话吗?”
张父痛苦地摇摇头,大声呵斥:“你当我是老糊涂了,要连我也骗了嘛? 谁不知道那些日本兵个个都是禽兽,他们能这么轻易放了你?刘媒婆在街上一嚷嚷,我看你是真得要嫁不出去了!”
晓梅脸上始终带着漠然“嫁不出就嫁不出呗,我已经想好了,我这一生都不愿嫁人了,就在这老张家呆着,到老到死。”
“你瞧瞧,果然是被日本人糟蹋了呀!”张父的脸扭成一团,想想先前刘媒婆的话竟有几分道理: “你赌气当老姑娘吧我也不拦你,就怕你以后想不开了 . . .”
蕙兰不等张父说完,上前抓住晓梅的手臂,企求地看着她:“晓梅,你听我解释,我 . . .”
晓梅忽然情绪激动地甩开蕙兰,怒不可遏: “ 我不想听你说,也不想见到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们所有人,你们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晓梅用力将蕙兰推出好几步。门,又重重地关上了。蕙兰瘫倒在墙角,捂着脸呜呜地抽泣起来,张父不解其中的原委,也跟着哭喊起来。
大家谁也没有注意到,同一时间,另一个屋里,一直昏睡的张母被家里的动静吵醒了,不知清醒还是糊涂着,奄奄一息地叫着自成,晓梅的名字,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伸向半空中,双眼突然瞪圆了,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场景,却又躲闪不及。只是没多久,她垂下了手,终止了呼吸。等到大家发现的时候,她的生命,已伴随着张父和晓梅激烈地争吵,走到了尽头。只有双眼始终圆睁着,惶恐,被永久的得地定格在这一刻。
张母的葬礼办地十分简单。张家没有钱去买棺木,更别说去请什么道士和尚来做法事了,只在外面放了些鞭炮告示左邻右舍的有人去了。因为也没有几个亲戚朋友的会来哭丧,所以在家里点了几天的桐油灯后,就决定择日将张母草草掩埋了。下葬的那天,张家一行人头缠白布,沿路向空中撒了些纸钱,又都到了坟头上磕几个头,仅此而已。
张父之前每天都要照料张母,现在没了这事,人倒是一下子萎靡了,时常一想到张母就哭,像个小孩,要人哄着才会停。如今,他想靠酒来麻醉自己,又没几个酒钱,整天抱着个酒瓶,什么也不闻不问,俨然一番老酒鬼的架势。晓梅倒是不显悲伤,好像母亲的死是早已预料到了。她极少言语,眼里只有麻木和空洞,有时还会出人意料地咯咯咯地猛然笑上几声,让人毛骨悚然。她那没心没肺的样子让蕙兰心痛,却不知怎样才能解开她的心结。她想过找刘怀安,但怀安好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再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也没有人在意。只有刘媒婆逢人就抱怨,说自己当初怎样好心帮助过他,谁知这忘恩负义的小子欠了钱没还就不辞而别,太没良心了。蕙兰小心翼翼地把这事告诉晓梅,生怕刺激了她,谁知晓梅听了什么反应也没有,好像她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
这一年来,蕙兰的日子过得很尴尬。岂止是尴尬,是心力交瘁,濒临崩溃,还好有女儿贴心陪着。可心是她生活里唯一的安慰。镇上对晓梅的传言并没有因为张母的死亡而停止。在精神和物质都极度贫瘠的日子里,这就像是一个人人皆可得利的玩意儿,这种白白捡来的开心,被大家紧紧拽在手心里,生怕一不留神就飞了。
晓梅还是足不出户,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心里说不清是懊恼,悔恨,还是无奈。长久以来,她小心翼翼藏着掖着的那个梦,哐得一声砸落在地上,飞溅起的碎片伤得她遍体鳞伤。这是怀安的错吗?不是。是她自己要去跌入情网,万劫不复。是蕙兰的错吗?也不是。她相信蕙兰是没有对怀安动过心的。还有日本人那事,自己确实被关了一晚上,但也仅此而已。她不想听那种种流言蜚语,蜷缩在自己的小窝里。只有在寂静无人的暗夜里,她才能找到一丝安慰。如今,她的梦碎了,心丢了,苟延残喘的拖着个躯壳活在这个世上,又让她鄙夷自己。她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有了计划,顿时轻松了很多,她居然笑了。
打定主意,晓梅出了房门,见他她爹怀抱着个酒瓶斜靠着墙角打鼾。冷不丁可心在背后轻唤了声梅姑。晓梅嘴角向上翘了翘。她哥这是走了多少年了,可心已出落成了一个美少女,真有几分蕙兰当年的模样。她一反常态,拉过可心,摸了摸头,仔细打量着,自言自语:“我在好好看看这孩子,若是见了我哥也好和他说说“。可心有些莫名其妙:难道梅姑打听到什么消息了?正想问个究竟,又听她说:“这世道上是做女人的命苦,梅姑真怕你以后吃亏呀,你要是个男娃娃就好了,”忽又言:“今天的月亮真圆呀,可心你要替梅姑记得。”可心听着她的话,只觉是前言不搭后语。想一定是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傻了,便不再言语了。
又过了好几天,可心见送给梅姑的饭一点没碰,叫了母亲,两人经进屋一瞧,晓梅的脖子缠着一道白绳,悬在空中,已经断气了。可心这才记起来梅姑几天前的胡言乱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