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 (134)

六月的北京,天气已经开始炎热起来,地下通道里却是凉飕飕的。大维穿着一件熨得平整的深蓝色的衬衣和一条黑色制服裤子,脚上是一双擦得铮亮的黑皮鞋,正站在墙边低头拉着圣桑的《天鹅》。夜深了,地下通道里行人稀少,偶尔有人停住脚步,听一会儿琴声,弯腰在琴盒里放下一点零钱,随后离去。

轻柔的小提琴声在空旷的地下通道里弥漫,像是湖水持续不断地在通道里缓缓地流过。细腻的小提琴乐声像是一艘小船,把人带入了湖边一个平静的夜晚。月光笼罩着繁星点点的水面,从树影的暗处游过来一只洁白的天鹅。天鹅的翅膀一半笼罩在黑影里,一半沐浴在冷冷的月色里。它从容地在水面上游着,伸着优美的长脖颈,有时抬起头来看着前方,有时低头看着湖水里带着高傲和典雅的倒影。天鹅游过的地方,水面上留下一道道涟漪。涟漪在月光粼粼的湖面向着四面散开,像是载着淡淡的哀愁,在小提琴乐声里,消失在岸边的朦胧的树影下。

大维沉浸在乐曲声中,仿佛看见湖面中央漂浮着一座露天舞台,靳曦穿着白色的舞裙,在湖光中随着琴声翩翩起舞。他看见月光像是一束舞台灯光,聚焦在她的身上。琴声加快了起来,他看见她仰起头,向上伸出双臂,两腿并拢,身子随着琴声在舞台上飘了起来,在光束里向着月亮飞去。琴声逐渐弱了下来,大维仿佛看见她的身影在月光里慢慢隐去,先是头部,后是手臂,随后是整个身体消失在月亮旁边的淡黄色光晕中,再也看不见了。湖水中的舞台消失了,月光依旧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就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琴声转弱,像是带着难以承载的悲伤,在地下通道里流淌着,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通道的下水道口里。

乐曲结束了,大维的手臂垂下来,头低着,依然沉浸在乐曲带来的忧伤之中。直到听到有人在一侧鼓掌,他才抬起头来,惊异地看见一个姑娘站在他的侧面,在给他鼓掌。姑娘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连衣裙,看着像是一个大学生。他以前看见过这个姑娘几次,每次都是她站在一边默默地听,听完一曲之后就离去,从来没有说过话。

拉得真好,姑娘说。

让您见笑了,大维低头致谢说。

 

站着拉了好几个小时的琴,大维觉得很替很乏累。他把琴竖在墙边,弯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拿起放在身边的水瓶和了一口水,看了一眼面前的琴盒。琴盒里散落着一些硬币和纸钞,看样子今晚的收入还不错,比一般的日子还好一些。地下通道里响起一阵地铁离开的轰隆轰隆声,大维抬头向着地铁出口看了一眼,看见两个男人正从地铁出口出来,向着通道中央走过来。

我是真的觉得您拉得很好,姑娘说。我是学戏曲的,弹琵琶,对音乐略懂一点。我们琵琶就比不上小提琴,没有小提琴音色丰富,弹不出这么多感情来。

琵琶很好听,我爱听,大维说。回头你带你的琵琶来,我听听你弹的。

那好啊,以后您拉提琴,我弹琵琶,我们来个中西结合,姑娘说。

两个男人从姑娘后面走过来,一个男人停住脚步像是想听听他们在谈什么,另外一个男人从姑娘身边经过,走过大维,趁着大维扭着头跟姑娘说话,突然弯腰拿起竖在墙边的小提琴,向着通道出口跑去。姑娘捂住嘴惊呼了一声。大维扭头看见男人偷走了他的小提琴,猛地站起身,向着男人追去。

放下,那是我的琴,大维一边跑一边喊着。小偷,抓小偷啊。

通道前面有几个人,听见大维的喊声,一齐回头看发什么了什么。男人提着小提琴,在掐面跑着,大维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着。快抓小偷,大维向前面的人喊。前面的人听见了,不但没拦住小偷,反而躲过一边,把路给提着提琴跑的男人让了出来。

站在姑娘身后的另外一个男人看着大维离去的身影,微笑了一下,把放在地上打开的琴盒不慌不忙地拾起来,手指对着姑娘摇了一摇,像是警告姑娘不要动也不要喊,随后提着琴盒不慌不忙地向着另外一侧的出口走去。姑娘像是害怕了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过了十几分钟,大维两手空空地从通道出口走回来,嘴里喘着气,神情显得沮丧。他的衬衣被撕破了,两个纽扣掉了,身上沾着尘土,脸上也被蹭黑了。

没追回来?姑娘问大维说。

追上了,但是没打过,大维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说。我的琴盒呢?

让另外一个人偷走了,姑娘说。还有里面的钱。我想拦,但是怕他打我,没敢动。

大维颓然地把头向后靠在墙壁上,闭上眼睛。乐团借的琴还没能换上,爷爷当初送给自己的琴又被人偷走了,还有一晚上辛辛苦苦赚到钱也没了。

都是我不好,跟你一说话,让你分心了,姑娘说。要不,我赔你一把琴吧。

不是你的错,大维苦笑了一下说。没关系,我还有一把琴,没有这把好,但是也能凑合着用。

 真对不起,姑娘说。

 跟你没关系,大维说。不用说对不起。

可是。。。我觉得是我的错,害得你丢了琴和钱,姑娘说。你晚上还没有吃饭吧,要不,我请你夜宵?

谢谢你,真不用,大维站起来把马扎提在手里说。没琴了,我也不用拉了,回家了。

可我觉得真过意不去,姑娘说。要不是我在你身边说话,那个小偷就没机会偷走你的琴。我知道一把好一点的小提琴都很贵,从你的琴声,我也能听出来琴不错。正好我晚上也没吃饭,肚子饿了。外面有卖夜宵的小摊,请你吃碗馄饨吧,花不了几个钱。

那好吧,大维把地上放着的几个空了的水瓶捡起来说。拉了一晚上琴,还真有点儿饿了。

 

跟姑娘一起沿着通道口走出来,来到大街上,深吸了一口新鲜和清凉的空气,大维依然觉得心情很难受。不光是因为那把琴价格比较贵,而且那把琴是爷爷倾尽积蓄给他买的,从一入西安音乐学院就用那把琴,跟那把琴的感情很深。家里剩下的最后一把琴是一把练习用琴,虽然能拉,但是音色音质都差许多,根本没办法去参加专业演出。在地下通道拉琴赚来的钱,只能勉强够维持生活,大维知道自己再也买不起一把专业级别的琴了。不过,那些可能都不重要了,因为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去参加专业演出了,大维想。

姑娘好像知道了大维的心事,在一边小心地劝慰着大维。

还好,他们只不过把琴抢走了,我真担心你追上他们,会挨一顿爆打呢,姑娘说。

那是爷爷给我留下的琴,大维说。

哦。

 

姑娘心里难受了一下。她的琵琶,也是爷爷在她来北京上学时,给她买的。姑娘知道那两个人是老四派来的,为了给她创造一个机会接近大维。她没有想到他们会把他的琴抢走。姑娘看了一眼大维,看见他个子很高,皮肤也白净,虽然穿着一件撕破了的衬衣,但是显得很英俊。姑娘觉得很好奇,既好奇大维,也好奇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儿。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跟老四有瓜葛呢?他的额头上和眼眉上带着疤痕,像是跟人打架落下的。姑娘不知道大维和老四之间有什么恩怨,老四没提,她也没问。姑娘按照老四给的地址找到这个地下通道,找到了大维。从第一次在地下通道里听到大维的琴声,姑娘就对大维有了一些好感。中央乐团的小提琴手就是跟一般小提琴手不一样,专业多了。

他们走过一处公园,隔着铁栅栏能看见公园里的草地和树,还有亮着的路灯。公园旁边是一个小吃摊,有几张桌子摆在路边,几盏灯泡悬在桌子边的树枝上,一个烧着煤球的炉子上放着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锅,旁边还有一个冒着烟雾的烧羊肉串的炭火架子。不远处是一间卡拉OK厅。一辆红色轿车停在卡拉OK厅门口,从上面下来几个男男女女,说着笑着走进了闪烁着霓虹灯的大门。

就在这儿吧,大维对姑娘说。

行,姑娘说。

 

小摊摊主肩膀上搭着一条灰色的毛巾,把他们让到了一个空着的四方桌前坐下。

二位想要什么?摊主问。

两碗馄饨,四串羊肉串,一瓶啤酒,姑娘说。你这里有凉菜吗?

有,小摊主说。凉拌腐竹,卤花生豆,凉粉儿,红油猪耳,还有麻辣牛肉。

你喜欢什么?姑娘把目光转向大维问。

凉粉儿吧,大维说。

一盘凉粉儿,再加一盘卤花生豆,姑娘说。能不能给我们两个杯子?

没问题,摊主说。

 

啤酒,凉菜和馄饨很快就端上来了。大维伸手去裤兜里掏钱包,被姑娘按住了。

今天我来,别跟我争,姑娘说。下次你可以再请我啊。

大维笑了笑,拿过啤酒瓶来,用牙把盖子咬开,把啤酒倒在两个杯子里,灯光下,橙黄色的啤酒泛着白沫,几乎要溢出杯子来。

谢谢你,大维举起杯子说。

不客气,姑娘跟大维碰了一下杯子说。

你是学生吧,大维喝了一口啤酒问道。

大二了,姑娘说。在戏曲学院,离这边不远,住在宿舍里。

家在外地?

嗯。姑娘点点头,用勺子舀了一勺馄饨汤,尝了一口。

真烫,不过味道不错,姑娘说。像我们家乡的味道。

自己来北京上学,家里放心吗?大维用筷子夹了一个花生豆放进嘴里问。

还好,姑娘说。其实我爸妈特别舍不得我离开他们,可是为了我,他们还是同意了。你也是外地来的吧?

嗯,大维点头说。我是西安的,不过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去世了,我跟着爷爷长大,后来爷爷也走了。好在我们家在西安有几个亲戚,其中一个堂姐跟我特别好,多亏了堂姐一家照顾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也想到北京来,但是没考上中央音乐学院,就去了西安音乐学院。

听说你以前在中央乐团拉琴?

在深圳乐团和中央乐团都拉过,大维说。

那你怎么离开那么好的乐团了呢?

他们把我开除了,大维说。

为什么啊?姑娘好奇地问。你拉得这么好。

拉得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大维说。那些乐团从来不缺小提琴手。

可是他们总得有理由吧?

深圳乐团,是因为团长欺负一个女团员,大维说。我看不过去了,打抱不平,冒犯了团长,他们就把我开除了。其实团长还是我以前在西安音乐学院的老师,一直对我也不错。

真可惜,姑娘叹气说。那,中央乐团是怎么回事儿?不是你又去打抱不平了吧?

没有,不过我不想谈这些了,大维的手指抚摸了一下眉上的伤疤说。你琵琶弹了多久了?

十来年了,姑娘说。从小就弹。先是弹一些古典的曲子,后来弹一些现代的曲子,最近在弹流行歌曲。

喜欢吗?大维问姑娘说。

喜欢,姑娘说。以后我们做伴儿吧,你拉琴,我弹琵琶,没准儿能多挣钱呢。

好倒好,可是怕耽误了你学习,大维说。

没事儿,哪里弹都是练习,正好可以把不熟的曲子多练几遍,姑娘说。再说这个学期不忙。

 

吃完夜宵,已经过了午夜了。他们沿着寂静下来的街道,走到地下通道,下了台阶,进了地铁。地铁里人不多,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等车的人。大维看了一眼墙上悬挂的一个白色的钟表,对姑娘说:

这么晚了,都快十二点半了,我送你回学校吧,免得出事儿。

那麻烦你了,姑娘微笑了一下点头说。

地铁很快就夹带着凉风呼啸着来了。他们走进空旷的地铁车厢,并排坐在一个长长的椅子上。地铁开动了,钻进了黑黑的隧道。姑娘两条腿并拢着,手放在膝盖的裙子上,看着对面的玻璃车窗。窗外一片黑暗,偶尔有红色的灯光闪过,传来地铁特有的带着节奏的隆隆的车轮声和风声。她从车窗玻璃的反光里看见自己的头发有些乱了,伸出手拢了一下头发,胳膊肘无意之中触碰到了大维的臂膀,随后像是触电了一样地躲开。

姑娘从地铁车厢玻璃里看着大维,看见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小马扎夹在两腿中间,眉头紧锁着,好像在沉思着什么。不知怎么,姑娘觉得有些喜欢这个男人。也许是同是从外地来北京闯荡,也许是同是学艺术的人,她觉得跟他很能谈得来。而且他跟她见到的大多数男人不一样。他性格坦率,说话稳重,既没有夸她年轻和美丽,也没有去用言语挑逗她,更没有用色迷迷的眼睛去看她,或者对她动手动脚。在小吃摊,他们只是一边吃一边聊着天。他说他不是靠自己的琴艺,而是靠走后门进入中央乐团的。她问他是走得什么后门。他说是一个叫寇辰菲的女人,在地下通道里听他拉琴,通过一个叫陈志宏的部长,给他推荐到中央乐团的。他说他喜欢中央乐团,过去曾经想成为中央乐团的第一小提琴手,但是可惜这一切都无法做到了。

从窗玻璃的朦胧的光线里,姑娘看见他的带着伤疤的面容显得帅气,成熟和更有魅力。她喜欢他的琴声。他的琴声带着一种细腻和温柔,让人感动。虽然她对小提琴不太懂,但是从他在深圳乐团和中央乐团的履历,她知道他的琴一定是拉得很棒。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是她可以感觉得出来,他是一个对艺术很执着的人。

昨天跟父母通电话时,爸爸告诉她说,厂办主任给家里打了电话,让他和妈妈都回厂里去上班。她听得出来,爸爸的心情很高兴。她不知道是老四直接给厂里打的电话还是给市长打了电话,不管怎么样,她很感激老四为她爸妈做得这件事。她想下次见老四汇报情况时问问老四,看看能不能把大维的琴还回来。毕竟,那是大维爷爷留给大维的琴,如果不能把那把琴还给他,她会觉得很难受。

 

七月的伦敦,虽然已经进入了盛夏,但是比北京凉爽得多。伦敦的雨多,但是并不是像北京那样下很长时间,往往是下一会儿就停,让城市里的空气干净而潮湿。一个雨后的周六上午,靳曦挎上一个装着三明治,切好的水果和纯净水的蓝白色阿迪达斯挎包,带着孩子坐地铁去了伦敦北端的Hampstead Heath公园野餐。

Hampstead Heath公园很大,像是一个野生公园,与皇家公园的人工修整好的草木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孩子们似乎更喜欢这里,她们牵着她的手跳着,蹦着,笑着,高兴地在公园里的小径上走着。看见孩子们开心的笑容,她也很高兴。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伦敦三个多月了。孩子们对伦敦的生活适应得很快,她们由一句英文不会讲,到在托儿所里能听懂老师和其他孩子们的英语,跟老师和伙伴们进行简单的对话,进步很大。孩子们过去在徐家大院里由保姆带着长大,出门有警卫跟随,到哪里都感觉不自由。现在到了伦敦,跟自己的妈妈在一起,每天吃完晚饭去泰晤士河边散步,周末时去公园里野餐,看鸭子游泳,带着花生去喂小松鼠和用面包喂鸟,孩子们很喜欢这种既无拘无束又好玩的生活。

因为孩子们喜欢公园,周末的时候,她带着孩子们逛遍了伦敦的主要公园。在Hyde Park,孩子们在湖里看到了天鹅,简直高兴死了。孩子们也喜欢Regent’s Park里的玫瑰园,那里盛开着几万朵各种颜色的玫瑰,走进里面顿时觉得一阵阵香气迎面扑来,让人陶醉。她们还去过了皇家天文台附近的Greenwich Park,以及学生们喜欢在课后沐浴阳光的Green Park。

孩子们牵着她的手,在Hampstead Heath公园里面随意地走着。在一处野生丛林边,她看见了一幢很大的白房子,房子前面立着一块黑色的长方形牌子,上面用黑字写着Keats House。房子是一幢两层楼房,窗户前带着铁栅栏,门是拱形的,门口是一个三层的小台阶,前面是一片剪得很平的草地,显得很典雅。有不少游客模样的人在房子周围摆姿势拍照。她觉得很好奇,就牵着孩子们的手,领着她们走过去看看。

在白房子门口她遇到了一个摄影师模样的中国人,手里拿着长镜头相机,正从各个角度对房子进行拍照。她好奇这所房子有什么故事,就趁拍照间隙问摄影师,这所房子为什么值得拍照。摄影师告诉她说,这是英国浪漫派诗人济慈的故居。虽然她没有读过济慈的诗,但是听说过济慈是和雪莱齐名的大诗人,觉得很好奇,想进去参观一下。

她买了门票,带着孩子们走进大房子里。房子里面有一处像是房客们的公共客厅的地方,有一个壁炉,上面是一个四方形的大镜子,顶上有个垂下来的小吊灯。墙壁是暗红色的,挂着一幅油画,画面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地上是红色的地毯,放着几把椅子,靠墙的地方放着一架风琴。济慈自己的卧室很小,对着门口是一个窗户,左侧是一张带着四个支柱的床,床几乎占了房间的一半,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

摄影师一边拍照,一边给她讲了济慈的故事。摄影师说,济慈当年是这幢房子里的一个房客,在这里结识了他的至爱,一个住在他隔壁的美丽的姑娘,写出了一篇篇像《夜莺颂》那样的浪漫诗篇。济慈性格孤僻,不会跳舞也不爱交际,而且天性敏感与自卑。姑娘却性格开朗大方,好交际,离不开社交场所。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济慈和姑娘的交往,姑娘的母亲也不喜欢一个穷困的诗人,只有济慈和姑娘两个人相知相爱,相爱不久就偷偷订了婚。初春的一天,济慈出门忘了穿大衣,回来遇上雨,浑身被雨水淋透。那天晚上,济慈开始咳血。医生说,他得了当时的不治之症肺结核。因为怕肺结核传染上姑娘,济慈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让姑娘接近他。济慈每天从窗户里看着姑娘在院子里走动,给就住在隔壁的姑娘写诗和信。济慈的许多著名的诗篇,都是给这个隔壁的姑娘写的。几个月之后,济慈的病情恶化,医生建议他去意大利治疗。济慈到了罗马之后不久病逝,只有二十五岁,那时姑娘只有十九岁。

太感人了,她说。这简直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你住在我隔壁,但是我却不能见到你啊。

 

她沉迷在摄影师讲的故事中,不知不觉,跟随摄影师走完了整幢房子,重新回到了门口。

听说济慈生前出版过诗集,但是只卖出过两百本,摄影师走下门口的台阶说。济慈去世三十年后,他的诗篇才开始被世人传颂。我想,在济慈生前,只有那位姑娘才真正读懂了济慈的诗。济慈跟姑娘只有过短短的两年恋爱。姑娘在听到他的噩耗后,把头发剪短,穿上黑衣,不再去舞会和社交场合。直到六年半之后,姑娘才慢慢从失去济慈的悲哀里走出来,脱掉黑衣。但是一直到去世,姑娘都带着济慈送给她的那枚订婚戒指。

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吧,她说。可惜现在,再也没有这么感人的爱情故事了。如果我要是遇见这样一个伟大的诗人,我也会像那位姑娘一样,不会再爱上别人。

我听见有些女孩说,如果她们要是遇见了梵高,一定会怎样怎样,摄影师说。但是这是一个伪命题,因为梵高只有在死去之后才成为梵高。梵高生前只是一个一文不名,画也卖不出去,穷困潦倒的小画家,没有人会真正喜欢他的。

那只能说明,那些人喜欢的是梵高的名誉,而不是这个人,她说。真正的爱情,是爱上了那个人,而且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觉得你的面孔很熟悉啊,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摄影师站在草地边上说。我们以前见过吗?

没有吧,她说。我原来在中央芭蕾舞团跳过芭蕾,不过舞台上的我,跟舞台下的我看上去完全不一样。

你不是。。。靳曦吧?摄影师仔细打量了她一下,问她说。

就是我,她说。

怪不得这么面熟呢,摄影师说。我原来跟着我们杂志社的记者采访过你,给你拍照过。你怎么到伦敦来了?

身体不好,到这里来疗养一下,她说。

真太巧了,摄影师说。我给你和孩子们照张相吧。

不好不好,她摆手说。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伦敦。

没事儿,摄影师说。我不会拿去发表的,回头洗好后给你送去,你自己留个纪念。

那好吧,她犹豫了一下说。

她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站在济慈故居的大门口摆好姿势。摄影师举起手中的相机,咔嚓一声按动快门,给她和孩子连着照了几张相。

 

她跟摄影师在济慈故居门口交换了地址和电话,挥手告别,随后带着孩子们走到公园的一处高地。她从包里掏出一条折叠好的被单,铺着草地上,把包里带着的三明治,切好的放在朔料盒子里的水果和纯净水拿出来,放在被单上,跟孩子们坐下来吃野餐。这里不但绿草成荫,空气新鲜,非常安静和惬意,而且是伦敦最高点的沙丘,可以远远地眺望伦敦市中心,是野餐的好地方。

野餐完后,她带着孩子们在公园消磨了一下午,快四点时才坐地铁回家。回家的路上,她路过一家书店,进去给孩子们买了几本小人书,也买了一本济慈诗集。诗集是英文的,她翻了一下,里面很多生字,看不懂。但是她还是买了一本,想将来有一天会能看懂的。

带着孩子们回到公寓楼前,她和孩子们都觉得累了。她跟门口值班的保安打了个招呼,领着孩子们去了一层的邮件室,掏出钥匙打开了邮箱。她看见里面有几张广告,两封银行寄来的单子,和一封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来信。两个月前她给皇家芭蕾舞团去过一封信,附上过自己的简历,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回音。她撕开芭蕾舞团的信封,看见里面是一张印刷精美的信签,下面有个黑色的签字,落款是芭蕾舞团团长。

她的英文不太好,信里面也有些词不认识,但是她大致读懂了信函的内容。团长的信里说,他很早就听说了她在芭蕾舞上取得的成就,并且在网上观看过她在中国国家芭蕾舞大剧院里演出的《天鹅湖》视频,很钦佩她的精湛的芭蕾舞技。皇家芭蕾舞团最近准备排练《卡门》,他听说她最擅长的舞剧就是《卡门》,很有兴趣请她来参加《卡门》的演出,或者帮助皇家芭蕾舞团排练《卡门》。他请她周四上午十点到位于皇家歌剧院的办公室去一趟,商谈一下具体事宜。信的最后说,他很期待与她的见面,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可以给他打电话联系。

看着手里的这封信,她觉得很激动。皇家芭蕾舞团是世界上最好的芭蕾舞团之一,皇家歌剧院也是非常好的剧场。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国内跳,很少有机会登上世界舞台。现在,能在皇家芭蕾舞团跳舞,她觉得就像是梦一样。然而,她知道自从住院以来,一直都没能继续练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而且自己年龄也大了,不比当年,何况在国外带着两个孩子,如果真的继续跳芭蕾,时间和精力上都要付出很多。从另一方面说,这会是自己能够重新自立的机会,而且对于以后在伦敦开芭蕾舞学校也会有很大帮助。想到此,她觉得一定要把握好这次机会,这几天在家里多练习一下,周四的时候去皇家歌剧院好好谈谈。

 

晚上哄着孩子们睡觉之后,她给齐静打了电话,把这一消息告诉了齐静。齐静很高兴,说如果需要,可以帮她带着孩子。齐静说两个孩子很可爱,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齐静还说,可以让云云周四陪她去,这样如果她有什么听不懂的,或者表达不清的,可以让云云给她做翻译。

那太好了,她说。我还正担心怕自己听不懂和不会说呢。

挂上电话,她来到客厅,把客厅里的沙发和茶几推到一边,在中间留出一块空地来。她曾经想在客厅墙壁上装上镜子,但是一直没有去做这件事,因为自己英文不好,不敢打电话,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装修公司。她走到落地窗前,把窗帘拉开,让玻璃成为一面大镜子。她回到卧室,在柜橱里找出了自己带来的一双舞鞋和那条红舞裙。她脱下衣服,换上了红裙,把腿抬在椅子上,把舞鞋套在了脚上。她弯腰把长长的丝绸带子系好,忍不住想起了当年刚进中芭时的那种激动的心情。

她来到客厅,对着客厅的大落地窗跳起了《卡门》,把窗玻璃当成了镜子。虽然没有音乐伴奏,但是每一个乐符,每一个舞步,都印在脑海里,清清楚楚。她自己也觉得很吃惊,虽然好久没有练习,但是一旦迈开舞步,身体就像是一架编程好的机器一样,很自然地跳了起来。她跳着熟悉的舞步,就像是回到了中芭的排练厅和舞台,感觉自己的生命重新又有了意义。她跳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窗外下起了小雨。雨滴悄悄地贴在窗玻璃上,像是隔着窗户在偷窥她的舞姿。

公寓楼对面的超市门口,有一对年轻的夫妇推着购物车走出门口。夜色清凉,细细的雨丝迎面飘来,打在脸上感觉很舒适。男的低头推着车,女的打开手里的伞。忽然,女的拉了一把男的袖子,指着对面公寓楼的一面窗户说:

看啊,多漂亮啊。

男的顺着女的手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细雨蒙蒙中,对面楼上的一个窗口里,桔黄色的灯光显得朦胧而温暖,里面有一个穿着红舞裙的身影,在轻盈地跳着芭蕾。从窗口看过去,红色的裙裾四处飞扬,就像是一团不断跳动的火焰。

 

 

北京的一家高尔夫俱乐部的草坪上,志宏头戴着黑色高尔夫帽,两只手紧紧握住一只黑色的高尔夫球杆的上部。志宏两眼注视着脚下的银色的高尔夫球,侧过身,两臂向后抡起球杆。球杆向后扬了一下,随后成弧形落了下来,在银色的小球上撞击了一下。银色的小球沿着剪得平整的绿色的草地跳跃着,顺着斜坡滚进了不远处的球洞。志宏带着手套的手扶着球杆,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身边站着的几位中年人和几位打扮妖娆的女人一起鼓起了掌,发出了惊叹声。

志宏,几个月没跟你打球了,你怎么球艺进步这么大?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中年人问志宏说。

老婆去英国了,没人管着我了,志宏把手套脱下说。每个周末上午,我都来这里打球。你看,手都晒成一黑一白了。

真有毅力,蓝衬衫说。我周末一般都要睡到中午才能起床。

那是因为李总的夜生活太丰富了吧,一个女人笑着说。

没办法,应酬太多,蓝衬衫说。做买卖靠得是人脉,人脉靠得是联络感情,联络感情靠得是吃喝玩乐,每天想早回家都不行啊。

你还真的得多注意点儿身体,志宏说。咱们这岁数了,钱挣得差不多就行了,别把身体搭进去。

还真是,蓝衬衫说。年龄越大,越觉得身体的重要了。年轻时无所谓,什么都不怕,我记得咱们一起在人大读书时,考试前熬夜也是经常的,第二天一点儿事都没有。现在要不把觉好好补回来,一天都会不舒服,真不比年轻了。

 

打完球后,一行人说说笑笑沿着小径向着停车场走去,蓝衬衫和志宏落在后面,小声说着话。

志宏,你的股份我都给你卖掉了,蓝衬衫说。卖给了一家投行,一共有三亿多。这钱你打算怎么办呢?

转三百万到我的帐户上,剩下的换成美元,存到瑞士银行去,用齐静和云云的名字,志宏说。一定要找家可靠的银行。

好的,就按你说的办,蓝衬衫说。公司能够搞得这么火,说实在的,全靠你的面子撑着啊。没有你,以后地皮都不好搞了。

我也是没办法,志宏说。泽宁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专门跟我谈过,要我退出来。

那好吧,蓝衬衫说。你退出来了,我打算把股份也卖了,把钱换成美元欧元,以后到国外做寓公去了。我老婆早就劝我出去,说钱都挣得够好几辈子花不完的了,再多挣钱有什么用啊?

是啊,有时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志宏说。我们当年都是穷学生,做梦也想不到会这么发达。其实我也想退下来了。但是我跟你不一样,你可以去国外做寓公,像我这个地位的人,中央不会同意我去国外生活的,我只能在国内。中央不久就会在北戴河举行会议,如果没有意外,泽宁会更上一层楼。我跟了泽宁这么些年,跟泽宁拴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激流勇退都不行啊。

那就别退了,蓝衬衫说。我看好泽宁。泽宁更上一层楼,你也会高升吧。咱们同学里,就你地位最高,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当上总理什么的,给咱们人大同学挣口气。

我不是总理的大才,即使泽宁让我干,我也会推辞的,志宏说。但是身在官场这么多年,我知道官场的险恶,这些年来跟着泽宁也得罪了不少人。泽宁如果哪天失势了,我肯定得进监狱。你也知道官场里的人是怎么挣钱的,谁没有毛病?谁敢说自己是清廉的?想整谁都能找出一大堆问题来。我现在只能跟定泽宁,把泽宁的对手整倒,让泽宁地位稳固起来,我才能够睡个好觉。

你就不怕将来万一有什么问题,那些人会一起打击报复你吗?蓝衬衫说。或者有一天,泽宁地位稳定了,不需要你了,来个狡兔死,走狗烹?凡事要给自己多留条后路,我们这些平民出身的人,毕竟跟泽宁不是一类人啊。

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没有选择,没有退路了。志宏的右手握成拳头,击了一下左手掌说。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宁肯冒着风险,也要把钱转到国外,放在齐静和云云名下。将来即使我进了监狱,她们娘儿两个在国外有这些钱,我也就不担心了。我跟齐静说了,云云以后最好就在国外发展,不要回国了。

你考虑的太对了,蓝衬衫点头赞同说。云云要是回国工作,万一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云云一定会成为人质,被人用来对付你。有些事,不得不未雨绸缪啊。

 

从高尔夫球场出来,志宏直接开车去了西直门立交桥附近的一处看着很新的楼房。这是两年前他帮着开房地产公司的老同学拿下一个地产项目后,同学悄悄送给他的一处两室一厅的顶层公寓,连齐静也不知道。志宏把车停在地下车库的停车位上,走到电梯间,按动电梯门旁边的按钮。电梯不久就下来了。他走进电梯,按了顶层的楼层。电梯缓缓地上升,中间停了两次上下人,不一会儿就升到了顶层。

志宏走出电梯门,沿着走廊走到了最左手的一间装着保险铁门的公寓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他走进屋里,反手把铁门轻轻合拢,让铁门与门框之间留着一小道缝隙。屋里静悄悄的,窗帘都关着,显得有些阴暗,空调机在嗡嗡地发出微弱的声音,空气里有一种潮腐的味道。他在门口按动开关,把客厅的灯打开,让屋子变得明亮一些。

他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掏出手机来,找出一个号码,拨打了起来。电话很快接通了。

是我,志宏说。我已经到了,你什么时候来?

我在立交桥上,过几分钟就到,电话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慢点开,别着急,志宏说。刚才打高尔夫出了一身汗,我去洗个澡,到时你直接进来就行了,我给你留着门呢。别忘了进门后把门锁上。

知道了,女人说。

 

你老婆走了这么久了,也不让我上你家去看看?女人撒娇地坐在志宏腿上,搂着志宏的脖子问。

这里不是挺好的吗?志宏抚摸着女人的腿说。安静,也没人打搅,谁也不知道,连我老婆都不知道这个地点。

人家好奇呗,想去看看你家里是什么样子,女人亲了志宏一下说。下次带我去你家里吧。

不行,志宏摇头说。我老婆说了,不能在她睡过的床上跟别的女人做爱。

谁说要在你家里跟你做了?女人撇嘴说。人家想去看看也不行啊?

那有什么好看的,志宏说。

你到底爱我不爱?女人扭着身子问志宏说。

劳驾,别拿这种问题来拷问我了好吗?志宏皱眉说。烦不烦啊?

哟,生气啦?女人嬉笑着看着志宏说。跟个小孩子似的。我是说,你要是真喜欢我,怎么也得有点儿表示,让我知道你喜欢我吧。

不是上次帮你拿到了你想要的女二号角色了吗?志宏说。我没那么大面子,给你要不到女主角。

我知道,也挺感激的,女人说。那个导演特别想结识您,他的片子过去有好几次被文化部卡住了,不让上演。您能去参加吃饭就给了我很大的面子,那些人以后见了我都特别客气。不过呢,那都是靠您的权势。我是觉得吧,您要是真喜欢我,你得自己做点儿什么,让我能觉出你对我的好来吧。

我快被你绕晕了,志宏说。宝贝儿,你就直说吧,想要什么?

比如说,给人家买个包儿什么的啦,女人说。东西不用贵,但是你送的,就让人感觉你是真的在意我。

可是我没那么多时间啊,志宏说。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张信用卡,里面有五万块钱,你随便买去,买什么包儿都行,就算是我送你的,好吗?

那好吧,只好我自己去买了,女人亲了志宏一下说。不过人家可不是图你的钱哦,要是图钱,我早去傍大款了。

我知道,我知道,志宏把女人顺势拉倒在自己身上说。你不为钱也不为名,是天字第一号的真爱。

 

周四早上皇家芭蕾舞团的面试进行得异常的顺利。靳曦跟着云云早上九点半就坐地铁到了皇家歌剧院。看看时间还早,云云拉着她去旁边的Mall里坐了一会儿,等到9:50才走进皇家歌剧院的大门。她们找到团长办公室时,看见团长已经和几个芭蕾舞团的人坐在办公室里面在等着她们了。团长是个头发花白面容和蔼的老绅士,站起来欢迎她和云云,把在坐的人一一介绍给她们。她以为他们会让她当场表演一下,看看她的舞技,所以在挎包里带了那条波希米亚红裙和舞鞋来,但是团长并没有要她表演,而是带着她和芭蕾舞团的人去了下面的咖啡厅,在咖啡厅里一边喝咖啡,一边聊了聊。他们说得伦敦腔很重的英语,她有一多半都听不懂。幸亏云云在身边,替她做了翻译。

团长手里拿着她的简历,询问了一些她过去在中芭演出的舞剧,特别是询问了中芭排练《卡门》的情况,问得很仔细。聊了一个小时之后,团长跟芭蕾舞团的人征询了一下意见,当场拍板由她来主演《卡门》。团长说,她是一个非常杰出的芭蕾舞演员,他们很荣幸能有她加入皇家芭蕾舞团。最后,团长请她星期一直接到皇家芭蕾舞团来,签一个合同,并且跟其他芭蕾舞演员见见面,以便尽快开始排练。团长说,皇家芭蕾舞团不需要坐班,有排练的时候来,没排练的时候随便,可以自己在家里练习或者在芭蕾舞团练习。每周预定排练两三次,都是在早上或者下午。团长询问了一下她这边的生活,告诉她说,如果必要的话,他们可以调整一下排练时间,以便不影响她去托儿所接送孩子。

从皇家歌剧院出来后,她觉得就像做梦一样,依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运气。

哇,阿姨您真厉害,云云一脸仰慕地对她说。这可是皇家芭蕾舞团啊,您一个小时就搞定了,而且是担任女主角啊。

我得回去好好练习了,她说。阿姨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如过去了,别到时跳不下来,让人笑话。

 

她和云云回到了齐静的住处,把面试情况告诉了齐静,说面试一点也不像国内的面试,就是对着简历聊了聊天。齐静也很高兴,说还是她有本事,来伦敦才几个月就能进入这么好的芭蕾舞团。她说想在自己的公寓里装面镜子,好自己在家练习芭蕾,免得晚上还得去芭蕾舞团,但是不知道怎么找。齐静让云云帮着打电话,找人到她的公寓里装练习用的镜子。云云上网查了查,打了几个电话,找了一家装修公司第二天去她公寓里装镜子。她在齐静家吃了午饭,又聊了一会儿才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第二天,装修公司的人来了,给她的客厅墙上贴了一整面大镜子。晚上和周末,她一有功夫就在镜子前穿上练功服和舞鞋练舞,孩子们也很高兴地在镜子前跟着跳。她觉得两个孩子好像都继承了她的天赋一样,不用教,自己看着模仿着就跳得很好。但是她知道芭蕾这一行的辛苦,不想让孩子们跟她走一样的路,吃这么多的苦,所以并没有去教孩子们跳,只是由着孩子们跟在她身后乱蹦乱跳。

 

星期一,她把孩子送去托儿所后,自己带着练功服和舞鞋去了皇家芭蕾舞团。团长带着她跟芭蕾舞团的演员们见了面,里面有好几个是她早已闻名的大明星,其中包括因为舞蹈成就而被英国女皇授予爵士头衔的达西·布塞尔。能够跟这些杰出的芭蕾舞演员们一起共事,她觉得很高兴。

她跟团长签了三年的合同。签合同的时候她才知道,即使在国外,芭蕾也是清贫的艺术,即使是皇家芭蕾舞团,即使是里面最好的明星,他们的收入也只够养个孩子。他们训练的艰苦跟所得收入根本不成比例。但是这里的舞者是真正为了艺术和爱好,而不是为了赚钱才选择了芭蕾的。

从星期一开始,她开始了《卡门》演出的排练。皇家芭蕾舞团的演员们对她的到来给予了极大的欢迎和帮助。她虽然英文不好,但是很快就和姑娘们混熟了。姑娘们跟她一起排练,一起吃饭,一起开玩笑,有时也一起逛街,买打折的衣服,教她讲英语,给她纠正发音。她跟达西·布塞尔一起出去时,每当有人对达西·布塞尔说,你知道你很像达西·布塞尔吗,她就觉得很好玩。有一次她跟达西·布塞尔一起坐出租车,司机问她们是做什么的,她说是跳芭蕾的。司机问她们说,你们认识达西·布塞尔吗?

当排练室内响起卡门的雄浑的音乐声时,她感觉浑身血液在沸腾,好像重新回到了中芭,回到了过去的青春岁月,感觉生命重新获得了意义。这些年来,她一直想寻求一份真正的爱。现在她发现,她最爱的其实还是芭蕾。最放不下,最难割舍的也是芭蕾。芭蕾是一个忠诚的伴侣,只有你背弃他的时候,没有他背弃你的时候。而且无论何时,只要你想回来,他都会伸出双臂欢迎你,就像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像你一直不曾离开过一样。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不知不觉这红尘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独眠的日子。。。

地下通道里,大维站在墙边,琴弓在小提琴上轻柔地拉动着,拉着这首新学的罗大佑的《追梦人》。姑娘身穿白色长裙,坐在前面的一把折叠椅上,琵琶竖在膝上,手指轻轻拨动琵琶弦,一边弹一遍唱着。大维以前很少拉流行歌曲,这次是为了配合姑娘的琵琶,特意练了两天才练好的。虽然手中的小提琴是一把很旧的质量也不好的小提琴,但是在地下通道里演奏也足够了。

过路的人纷纷驻足观看,有人赞叹着高手在民间,还有人在举着手机在录像。听众中,既有年老的人,也有中年人,更多的是年轻人。大维神态严肃,小提琴拉得一丝不苟。姑娘长发飘飘,指法娴熟,神态安详,嗓音柔美。小提琴和琵琶揉合在一起,让歌声带着一种浪漫和凄美。

让青春娇艳的花朵绽开了深藏的红颜

飞去飞来的满天的飞絮是幻想你的笑颜

秋来春去红尘中谁在宿命里安排

冰雪不语寒夜的你那难隐藏的光彩

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

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

 

一曲弹罢,大维和姑娘低头致谢,引来观众的一片叫好声和再来一遍的要求声。不断有年轻人走过来,把钱弯腰放进地上打开的琴盒里。人群后面站着一对戴着墨镜个子高挑的情侣,女的挽着男的胳膊,站着看着。男的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了女的,冲地上的琴盒努了一下嘴。女的会意地接过了钞票,松开了男的胳膊,走向前去,把钞票弯腰放在了琴盒里。

谢谢您,大维和姑娘一起低头致谢说。

你们两个拉得真好,珠联璧合,太让人感动了。女的抬起头,摘下墨镜说。

哎呀,是欣茹啊。大维一下认出了眼前的这个北京电台主持人,激动地说。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昨天我在电台主持节目,有个听众打电话来说,有两个年轻人在地下通道里演奏,非常出色,看的人很多,都快成北京一景了,女电台主持人说。今天赶紧来看看,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那次你在电台演出完后,有不少听众打电话来,说还希望能听到你的演奏。我想可不可以邀请你们二位一起去我的节目,在那里给听众们实况演出一次?

这是北京电台《失眠之夜》的主持人陈欣茹,大维对姑娘介绍说。我过去上过她的节目。你愿意一起去吗?

电台节目,那当然好了,姑娘说。我很愿意啊。

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女主持人微笑了一下对大维说。你手机没变吧,回头我给你打电话,约好日子和时间。

太感谢了,大维弯腰从琴盒里把那张百元大钞捡起来说。你给的钱太多了,拿回去吧,你们电台工资也不高。

不是我的钱,是刘东的钱,女主持人对着人群后面望了一眼说。他非让我给的。

 

听到刘东这位摇滚歌星的名字,站在一边的年轻人纷纷把头向后扭去。大维和姑娘也一起抬头看去,看见个子高高的刘东穿着一件很酷的英伦气派的复古风衣,脸上带着一个墨镜,正在人群后面站着。刘东看见人们纷纷把目光转向了他,有的人举起手机拍照,有些腼腆地走向前来,对大维和姑娘说:

你们演奏得真好,唱得也真好,是真正的音乐,比我的歌好听。

你们都认识啊,姑娘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刘东说。

对不起,有点儿喧宾夺主了,刘东搂过女主持人的肩膀说。欣茹,我们走吧,别打搅他们的演唱了。

刘东和女主持人走出人群,向着通道出口走去。围观的人们重新把姑娘和大维围在中间,要求他们再演唱一遍《追梦人》。姑娘和大维对视一笑,大维把小提琴架到脖子上,姑娘把手放在琵琶弦上。清脆的琵琶声伴随着缠绵的小提琴声响起,混合着姑娘的温柔的歌声:

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

飘去飘来的笔迹是深藏激情你的心语

前尘后世轮回中谁在宿命里徘徊

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老四的私人会所里,姑娘有些忐忑不安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门口。房门咯吱一声打开了,老四从屋外走了进来。姑娘赶紧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两手垂在身边。

坐吧,别跟个小丫鬟似的,老四坐到姑娘旁边的沙发上说。

姑娘重新坐了下来,眼睛依然有些紧张地看着老四。

那小子最近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什么特殊的,姑娘摇头说。每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地下通道拉琴,不过现在听的人比过去多多了,大家都喜欢流行歌曲,不喜欢古典的。每次晚上从地下通道出来,我跟他都一起去吃夜宵,然后他送我坐地铁回学校,有很多时间聊天。他没有提起过您,也没有听他说过什么不正常的事情。他好像是个蛮本分的人,除了拉琴,别的好像懂得不多。我不知道您到底想了解他什么情况,要不您说具体点儿,我好去套套他的话?

你刚才告诉我的,就是我想了解的。老四从裤兜里摸出一个信封,把信封扔到姑娘的膝上说。这是给你的酬劳,以后有什么情况,随时告诉我。

谢谢,姑娘打开信封看了一眼说。哇,这么多啊,真不知道我跟您说得这些有什么价值。对了,您派的人把他的琴给抢走了,他说那是他爷爷生前给他买的,要是可以的话,能不能把那把琴还给他?

不行,老四说。那不就露馅儿了吗?

可是我觉得他真的买不起好琴了,姑娘说。

活该,老四说。算他倒霉。

姑娘听见老四的话,张了一下嘴,但是没再说什么。

 

琵琶也能弹流行歌曲啊?老四问姑娘说。

啊,是啊,比如《追梦人》什么的,很好听的,姑娘说。

回头你带琵琶来,给我弹弹听听,老四说。

好,姑娘说。对了,我还想谢谢您帮我爸妈回厂里工作,我给他们打电话,他们可开心了。可是我没敢告诉他们是您帮的忙。真的非常感谢。以前从来没人帮过我。您帮了我爸妈,我觉得比帮了我还高兴。

你算是遇见对的人了,老四说。以后毕业了,想去哪里,跟我说,我一句话,就能给你办到。

我觉得也是,姑娘说。嗯,都跟您汇报完了,您要没什么别的嘱咐,我走了,以后有什么情况再来跟您汇报。

 

姑娘站了起来,抚了一下裙子,挎上挎包,准备离开。

你越来越耐看了,老四目光停留在姑娘身上说。今晚别走了,住在我这里,明早再回学校。

不行啊,明天早上八点有课,今晚得早些回去,姑娘说。

明早我让人开车送你回去,耽误不了课的,老四说。

可是,真的不行,姑娘眼睛里露出一种惶恐说。我还有事,今晚得回学校。

有什么不行的?你又不是没在我这里睡过,老四说。

老四站起来,走到门边,把门锁上。姑娘看着老四,有些害怕,想离开但是又不敢,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还愣着干什么,把衣服脱了,老四回身说。

姑娘顺从地脱了裙子,两只手捂着胸部,身子不知是冷还是紧张,不断地哆嗦着。老四看了姑娘一眼,直接走进了卧室。姑娘犹豫了一下,也跟走进了卧室,把卧室门在身后关上。

 

八宝山的国际射击场的前台大厅里,大维把身份证递给一位站在柜台后穿着白色制服裙子的服务小姐。

先生是第一次来这里吗?服务小姐对着身份证查看了一眼面前的电脑说。

是第一次,大维说。

您想打什么枪?是步枪,手枪,还是霰弹枪?

手枪,大维说。

先生以前打过吗?

没有,大维摇头说。

那您不用担心,我们有教练,会教您打的,服务小姐细声说。

好,大维说。这里的费用怎么计算?

手枪是一发子弹十五元,服务小姐说。教练不收费,他们负责教您打枪。在您开枪时,他们会在旁边看着,帮您纠正动作,以免出危险。

那我先练二十发吧,大维掏出钱包说。

一共是三百元,服务小姐说。交完钱后,我带您去里面找教练。

 

大维跟着服务小姐走进后面的射击大厅,看见大厅里面有一个个被玻璃墙隔开的小隔断,有的隔断里空着,有的隔断里站着人。大厅的对面是一块很大的空地,空地上插着十几个画着同心圆的靶子。一个隔断里传出一声清脆的枪声,对面的一个靶子摇晃了一下,靶心上出现一个黑洞。

李教练,这是新来的顾客,服务小姐对一个隔断外面坐着抽烟的中年男人说。他不会打枪,您多教教他,二十发子弹。

中年男人看了大维一眼,把嘴上的烟在旁边的烟灰缸里掐灭。他站起来把隔断的门拉开,对大维说:

进来吧。

 

大维跟着教练走进隔断,看见隔断正中放着一个讲台一样的木头台子,台子上放着一把黑色的手枪。日光从隔断的玻璃墙外斜着照耀进来,照到台子上,枪管闪烁着一道亮眼的光泽。教练跟大维聊了几句,教给他怎么打开手枪保险,怎样上子弹卸子弹,怎样瞄准,怎样两只手托着手枪射击。

看着大维把动作都做好后,教练把一副耳麦递给大维,让他戴在耳朵上。大维放下手枪,把耳麦戴上。教练卸下手枪的子弹夹,往里面压了五发子弹,捏着枪管,让枪口向外,把手枪递给大维。大维接过枪来,两只手托着枪,瞄准着对面的靶心。教练退后一步,站在大维的身后,告诉大维说可以射击了。

大维扣动扳机,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起,胳膊震动了一下,对面的靶子却一动不动。

脱靶了,教练帮他纠正姿势说。别紧张,两只腿岔开,站稳,眼睛看好准心,看见没有?让准心和靶心成一条直线,哎,就这样,就这样,两只手托着,不要动,手要稳,好了就这样,开枪。

大维扣动扳机,又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起。对面的靶子依然一动不动。

手枪不太好打,二十米以外,手只要稍微一动,就脱靶了,教练说。掌心握好枪把,左手托住,一定要稳,手不要哆嗦。再来一枪试试。

大维觉得手心在出汗,手枪也沉甸甸的。他把眼睛眯起来,从准心里看着对面的靶子。他盯着靶心,看见靶心离他越来越近,上面的画的人头的轮廓越来越大。他仿佛看见了老四在盯着他,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好像在说,我看你能怎么办。

看见老四的面容,大维就想起了在审讯室里受到的非人折磨,那些侮辱,还有失去了的爱人。他失去了靳曦。他失去了乐团的工作。老四摧毁了他对这个社会的信念和信心,让他从一个相信社会,相信司法,相信有理可讲,变成了一个不相信社会,不相信司法,不相信有理可讲的人。作为一个小人物,大维觉得自己无处可以去伸冤。对付老四,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 ----

大维深呼吸了一口气,左手托定右手,连续扣动了扳机,把子弹夹里的子弹一口气全打了出去。虽然带着耳麦,刺耳的枪声还是震得他耳朵疼。随着清脆的啪啪啪的枪声,对面的靶子晃了几下,靶心上出现了三个黑洞。

厉害啊,教练站在后面惊异地说。三枪全打中了靶子。第一次练习,成绩就这么好,小伙子,我看你有神枪手的潜力。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何仙姑' 的评论 :
谢谢仙姑,你还在跟着读啊。
何仙姑 发表评论于
不错。。。。读着挺真实的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labo88' 的评论 :
谢谢labo88. 大维虽然在暗处,老四在明处,但是老四有琵琶姑娘做卧底,对大维的情况也比较了解。大维要是想买到一把枪,还是很有难度的。老四如果知道大维有枪,一定会先下手为强的。
labo88 发表评论于
希望大维成功。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HP67' 的评论 :
谢谢HP67。一代有志青年都被官僚机器带坏了。我觉得志宏这样的,如果在一起清廉的社会里,会是一个很清廉的官儿。
HP67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好!中国的官场真是让人灰心,在其中保持初心实在是太难了。从伦敦和济慈的描写中看得出真的是要知识渊博,还要勤奋地做研究,才能写出好作品,真心地不简单!
登录后才可评论.
Logo

Looks like your ad blocker is on.

×

We rely on ads to keep creating quality content for you to enjoy for free.

Please support our site by disabling your ad blocker.

Continue without supporting us

Choose your Ad Blocker

  • Adblock Plus
  • Adblock
  • Adguard
  • Ad Remover
  • Brave
  • Ghostery
  • uBlock Origin
  • uBlock
  • UltraBlock
  • Other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the AdBlock Plus icon
  2. Click the large blue toggle for this website
  3. Click refresh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the AdBlock icon
  2. Under "Pause on this site" click "Always"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Adguard icon
  2. Click on the large green toggle for this website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Ad Remover icon
  2. Click "Disable on This Website"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orange lion icon
  2. Click the toggle on the top right, shifting from "Up" to "Down"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Ghostery icon
  2. Click the "Anti-Tracking" shield so it says "Off"
  3. Click the "Ad-Blocking" stop sign so it says "Off"
  4. Refresh the page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uBlock Origin icon
  2. Click on the big, blue power button
  3. Refresh the page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uBlock icon
  2. Click on the big, blue power button
  3. Refresh the page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UltraBlock icon
  2. Check the "Disable UltraBlock" checkbox
  1. Please disable your Ad Blocker
  2. Disable any DNS blocking tools such as AdGuardDNS or NextDNS

If the prompt is still appearing, please disable any tools or services you are using that block internet ads (e.g. DNS Servers).

Lo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