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章

本人有残疾,退休后回忆一生平凡,记下来以打发无聊,并望与网友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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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爸咩

 

二爸咩是他二爸的老婆,算得上亲戚中命运最悽惨的一个。

二爸与他父亲同祖父,大约年长两三岁。早年习武,曾在昆明的滇军某部当教官。他儿时见过一张二爸赤裸上身,膀宽腰圆的照片,应该是有点功夫。不知为何混不下去,临解放回到会理,在中学做职员,然后娶了比其小十多岁的二爸咩。二爸咩家当时比较困难,一个老父亲,一个弟弟,无经济来源,才会嫁给老实忠厚,不善言谈的二爸。解放没几年,二爸因为历史问题被辞退,由于身无长技,求职无门。虽然二爸咩的父亲已离世,弟弟到外地工作,但二人已有两个儿子。一个大男人非但不能养家,连自己也无法糊口,靠老婆给人当褓姆维持生计,受气是难免的。而二爸越渐消沉越逗人恨。二爸咩坚决离婚,二爸只有同意,但仍住在老丈人留下的祖屋,没被扫地出门。好在这一闹,适逢当局为了解决失业问题,划出几百亩土地,成立城关蔬菜社,把二爸吸收进去。年近六旬的二爸哪还有劳力,所评的工分是最少的。每天日出而作,日落才息,年终不倒补就算不错。可喜的是自己养活自己,虽然干活、开会仍不免要看人脸色,但挑粪、挖厢之类渐渐上路,一年也能分个几十百把块。尤其是每天分的葱葱芫荽,青菜南瓜各色尔等,自己吃不了,还经常送给他家。二爸第一次分到红后,就花60元,买了间破庙棲身。高大的庙堂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蔬菜地中间,墙壁裂了几处缝,外面有木杆撑着,之所以不拆,大约是留下来住人,警示顺手牵羊的偷菜者吧。黑糊糊的两扇大门,里面的菩萨已被清除,只在屋角摆了一张铺,是两条长凳搭上木板、草席、棉絮、床单那种。分辨不出颜色的蚊帐旁边一个独凳,放盏墨水瓶做的媒油灯。墙脚放着锄头、扁担、粪桶等等。在如此的生存环境中,二爸居然还有闲钱买书。他的一套《马克思传》就是二爸读后赠送的。白天出工,肯定没有阅读的时间,而晚上戴着地摊上淘来的老花鏡,就着那不超过两公分焰长的媒油灯,真是拿眼睛不当回事!

言归正传,还是来说二爸咩。两个儿子长大。长子小安继承了父亲的体魄,只念到六年级便到铁工厂学徒,抡大锤不在话下,但脑子似乎有问题,跟妈一样看见老头子就横眉竖眼,老爸给母子送菜亦不领情。弟弟小朴却十分聪敏,初中毕业后当知青,下到力溪,每次回城都要去看望老爸。二爸咩也被安排到缝纫社鎖钮扣。一家人的日子应该愈来愈好。

晴天霹雳,突闻小朴在知青点被杀,二爸咩当即晕倒过去。才看到二爸脸上渐渐有的血色立即褪尽,每次来他家一言不发,木偶似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犹如两个黑洞。不久就长病不起,撒手人寰。公安侦破的案情是,县上打算在知青中招工,事发头晚队上开会推荐人选。因为小朴表现不错,上上下下都满意,准定获取这次难得的机会。而同屋居住也是缝纫社职工子弟的知青某某落选,心怀不满,夜里便用斧头砍死小朴,然后上吊自杀。这样的情形放在今天,当局应该有所抚恤,但在那个年代,尽管二爸咩不断上访、诉求,除了廉价的同情外,又能得到什么?最后只是缝纫社将二爸咩的临时工转正

小安学徒期满,凭劳力一个月也能挣好几十。随着时间推移,伤口慢慢平复,母子俩的日子也有了起色。小安进入男大当婚的年龄。按理说,以其工作、身段,找个农村姑娘应该不成问题。但此子心中好像少根弦,放言一定要娶比六嫂、七嫂漂亮的。铁工厂的会计兼团支书是个不错的女子,仅仅有次动员小安写入团申请,便被认为人家对其有意,经常下班后去别人家里纠缠。另一个在知青安置办公室工作的女孩,可能对二爸咩母子去申诉时和颜悦色,小安又来了感觉,有空即准时在他家守候,因为那人上下班都要经过他家门口,一见就尾随上去。那人只好舍近求远,绕道而行。有段时间又看上个文化馆跳舞的。一道干活的伙计知情后耍笑小安,你招待我们吃个啥子,我们去帮你说。小安立即到益民食堂买了一筲箕抓酥包子端来给大家。俗话说希望愈大,失望也愈大,三十老几婚事还八字少一撇,终于有天乘家里没人用铁丝上吊。等二爸咩发觉,好不容易抱下来,人事不省,只剩呼吸,送医抢救。二爸咩家就在县医院斜对门,与不少医护人员认识。他对来探视的院长哭着说,这个老人太惨了,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求你们一定想办法救救他!院长说,纵使救过来,脑子也要不好使,可能会瘫痪。二爸咩说再怎么也是我儿子,我要的是人

大约一个星期小安才醒来,手脚都不会动,能吃能喝而已。几个月没有多大好转,该用的药也都用完,出院。二爸咩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但精神不得不支撑。小安屎尿没有收留,抱上抱下,换洗床铺,一日三餐都得亲力亲为。

次年,一件使亲戚们惊呆的事发生。听说二爸咩从医院的产房直接领养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那女婴的父母因为超生,愿意将她送人,好逃避处罚。一边是仅仅能下床坐坐,大小便仍不时弄脏床褥衣裤的儿子,还要自找麻烦侍候嗷嗷待哺的婴儿,真不知道二爸咩是如何想的。

缝纫社和铁工厂相继解体,政府接续了原先的退休及病养费,一家三口都吃低保,孙女小蓉也健康地发育成长。经常遇到二爸咩牵着小姑娘在街上逛,无所事事。他曾建议二爸咩在门口做点小生意,因为住着临街的铺面,邻居们都在做,而且二爸咩酿甜酒、揉酸菜等等样样在行。回答是那些东西人家会嫌脏,还不如倒处耍。小蓉上学,据说成绩不好,读到初中毕业辍学,接受电脑培训,到广告公司打工,后来又不做了。

 

2012年,他从美国回来。有天接到跃进的电话,说是九叔(小安)过世了。他心想二爸咩终于熬出头。下午去看望,屋子里还有个老妇,抱着眼睛滴溜溜转的男孩。二爸咩说起小安仍然抹眼泪。他安慰说小安自己也够受罪,走了也是种解脱。二爸咩起身困难,有的话说了又说,重复过七八遍自己也不觉得。断断续续加上一旁老妇的补充才知道小蓉已结婚生子,抱孩子的正是娃娃的奶奶,话语间透着善良本份。二爸咩对孙婿小国赞不绝口,说是小安生前全靠其揹出揹进。小国家在外北乡的半山上,但一直在城里搞装修。小安就葬在女婿家的自留地中,小蓉和丈夫都上山安排去了。

一四年小蓉一家来,他第一次见到小国。夫妇说打算在城北菜市场楼上开服装店,资金不够,想给他借点。摆谈中小蓉不断地数落婆婆的不是,还说婆婆骂她没天良你休想要我的房子?我一样也不留给你。小国批评她九十岁的人了,你还要她怎样?有这样已经不错了。此人给他留下好印象。儿子十分俏皮,沙发跳上跳下,茶几上的水果拿起就摔。实在坐不下去,只好告别。小蓉的服装店由于市口不大好,第一年又缺乏经验,按小国的说法,只是可可以以的。但夫妇俩都有钱挣,低保也没有取消,二爸咩的晚年亦算是有靠。

不久突然接到小国的电话,说是儿子被车撞了,抢救后还没醒过来,已送入重病坚护室。他到县医院,小国一家人都不在。医生问了他和患者的关系仍不让看,只是介绍病情不容乐观,大脑受损严重,纵使不死也可能成植物人,已经建议放弃治疗,但家属不同意,希望他劝劝。他走出医院,二爸咩一个人在门面那间,招呼他坐。里间出来个女子问他找谁。他问小蓉在不在。小国在里间听出他的声音,说请六爸进去坐。卧室一张大床,一个点灯桌,两个园凳即难转身。小蓉半躺床上,床边坐着三个女子。事发经过是小蓉夫妇及娃娃的奶奶带着孩子在北门广场玩,孩子并没离开大人的视线。小孩突然跑下街沿,一辆出租车开过来迎面撞上。司机是个年輕的女子,车才租过来没几天,可能学会开车也不久。他说了医生的意见。小蓉说,那是个人呀,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他说你想想你爸,就是因为当初救下来,这辈子磨你婆不说,自己好受吗?小蓉不吱声,其余三男三女似乎也不以为然。次日小国来电,说儿子终于不治,屍体存放在殯仪馆,先生说了,要20天以后方能下葬。

后来小国家请丧酒,他问后事的处理,说是朋友建议私了,保险公司理赔之外,出租车公司补贴一部分,算得50余万。若由交警解决,恐怕要追究父母的监护责任,顶多30万。谈到二爸咩的反应,说一直不敢告诉她,只称娃娃由奶奶抱回老家了,老人家时而糊涂时而清醒,问过几次后也不问了。他说你们还年輕,可以另外再生嘛!小国说先生看了,婆婆这房子有凶像,接连出事,听说政府正在建廉租房,打算申请一套搬出去再生。

 

又过了一年多,二爸咩仙逝,享年九十二。灵堂设在那顶多七八平方的外屋,一口亮銧銧的黑漆棺材把屋子的进深几乎抵满,要上柱香都感到局促。棺木依旧葬在外北。据在坐的朋友称,也是自家人的土地,随便表示点就行,要是外人,一块坟地起码两三万才说得下来。想起八十年代阿爸的30元和2003年二孃的300元,他只能啊呀呀!难怪有人说当今死也死不起。好在他已经立了遗嘱,死后骨灰撒哪里都成,再也不会挨这样的棒棒。

下葬那天,因为太远,又帮不上什么忙,他没去。中午小国来电话,说在老家办丧酒,下午开车来接。他正在山庄与同学聚会,说不必了,你们吃吧。小国说正好有朋友今天也来不了,明天再一道请你们。第二天小国果然开了一辆白色的轿车,小蓉和一个抱小孩的年輕妇女坐在里面。我和莉上车后,小蓉不断打电话给小国的老表,请其去接另一家朋友。此老表说要五点才能下班。原来是搓麻将,定好的五点撤局,谁也不能提前推后。小车看上去成色很新,配置齐全,我猜怕要十多万吧?,小国说是六万多的国产夏利,买两年了,平时不怎么开,放在滨河路停车场,一年要交两千多元。又说第一年的保险接近五千,因为没出过事,第二年减到三千几。问廉租房的事,说早就修好了,已经有人搬进去,但没有门路申请不到,已经买了联合名典的商品房,110平方,40余万,办的农行按揭,首付十多万,要九月份才交房。抱娃的女子是小国的弟媳。娃娃感冒了,带到城里看医生。闲谈中知道其家一年种十多亩烤烟,收入几万元。老公又做烤烟生意。我问人家准许你做吗?小国说,按照专卖法是不允许的,但只要不到外地去收,当地收了卖到当地的烟站一般不管。他原先在计划股经常与烟草公司打交道,晓得烟站的猫腻。烟叶的等级全凭收烟人说了算。每级的价差可以高达几块钱。人不熟压你一级要损失多少?加之有的人家种烟不多,大老远揹到烟站费时费力。此种收烟的中介应运而生。

小车从大公路拐入机耕道,一直向上爬约五六分钟,进入村子。房屋依山而建,高高低低。道路逼窄,有个地方右边是墙,左边是坟,稍不留意就要擦碰,比考驾照的要求还高。小国家的铁门外是个居高临下的水泥平台,停着一辆面包车,台沿安了铝合金的栏杆。院子亦是水泥地坪。一个小伙子从院门对角的厨房出来闪了一下,也不招呼他们,后来才知道是小国的弟弟。瓷砖贴面的两层楼为弟弟所建,底层两扇对开的大门。小国的母亲推开门请他们进去坐。空旷的大厅只有一只三人沙发。茶几上杂乱地摆着水果、瓜子之类。屋角立有冰厢、电饭煲。电视柜上不超过34吋的液晶屏幕与四米层高的厅堂、光滑的地板砖、锃亮的楼梯扶手极不协调。他和莉上楼参观,起码有五六间空着。三楼的阳台不下20平,亦空空如也,三面栏杆外及楼顶都装了琉璃瓦。与楼房紧隔为三间平房,虽然才刷过石灰,看得出来是原先的老房子。中间的堂屋供着天地君亲师位。两边为卧室,是老人的居屋。

他和莉在院外凭栏远眺,对面的青山、道路、村落以及台阶下的房屋尽收眼底。全村40多户,小国弟弟这幢是唯一的楼房,十分显眼。风太大,站了一阵不得不进屋,坐在沙发上嗑瓜子。过会儿一个干部模样的男子来请老辈子吃得饭了。院坝里摆了两桌,该男子及夫人和另外四个男人与他们同桌。菜上齐后,小蓉和小叔子也加入进来。干部即小国的老表,夫妇都很健谈。而同桌的两个表兄两个舅舅不断与女子开玩笑。有个舅舅竟称侄媳为小姨妹。尽管他俩是桌上的生人,但是众位知道他的辈份后都恭敬有加,笑语盈盈。满桌的菜餚,鸡鸭鱼猪牛豆薯菌齐全,包括头天专门请厨师做的蒸菜,但是除了辣与不辣,似乎分辨不出其它滋味。刚开干,门外突进来一群羊子,众人起身帮赶羊的老头把羊拦进厨房旁边的牲口屋。后来老头来给他敬烟,自报是小国的父亲,才60岁就满脸皱纹,岁月的沧桑一览无遗。

酒醉饭饱已近天黑,小国的父亲从屋里端出个火盆,开始用木屑生火。莉说这些人都穿得单薄,怕是有烤火的习惯。老表过来跟他说,建议舅舅若不能留住他俩,就该红红火火把他们送走。果不其然,临出院门,小国的父亲来拉着他的手,要亲家住一宿再走。此时的木柴正熊熊燃烧。

老表开的是辆丰田SUV,临上车时接了个电话,笑着对表嫂说又有人送钱来了。在车上小国才说老表是大队的民兵连长,又是包公头,几乎整天都在围城,业务也在牌桌上谈,肯定把客人送到后又约着赌去了。不过这些天都开车为小国家跑。头天请了全村的人,席开好几轮,40多人把婆婆热热闹闹地送上山,下午三点坟就垒完了。这可是二爸咩生前从未享受过的待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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