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和她的女儿
美国有一些有名的电影描述母女之间的复杂关系,从我这一段经历看来,的确不假,但是,有人说,美国的父母和成年子女关系都非常淡薄,这就是完全错误。美国当然有子女和父母关系不好的,但那个国家又没有。
房东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外地工作,女儿就工作在这个城市。我知道后有些奇怪,为什么女儿不住在家里,她的房子大的很,不过我马上就知道了原因。
我记得搬进去第一个让我吃惊的就是在书房里有很大一个玻璃柜,里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抢,还有子弹,而且根本就没有锁。我问房东能不能看一看,她说:
“当然可以。那是我过世了的丈夫的东西,现在是我女儿的宝贝,我讨厌这些东西。这个周末我女儿要回来,你让她告诉你是一些什么玩意,那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情。”
于是那一天我正在房间里整理上课记的笔记,老太太在后面的花园里忙碌,突然有人进了房子,而且动静不小,我走到客厅一看,不由一愣,一个金发丽人正在眼前,穿着一件紫色的连衣裙,红皮鞋,头发盘在头上,我觉得比《战争与和平》的女主角还要漂亮(房东是俄裔)。她看到我以后宛然一笑,说:
“你是不是总是这样发呆,看到女士手里拿着这么多东西,你是不是应该来接一下?”
我立刻有些不好意思,只能马上走过去,这就是房东的女儿。
那天晚上房东一直不高兴,因为她做了女儿最喜欢的饭菜,但女儿却因为有一个party,看都不看,把为她买的东西一放就走了。她还对我说:
“你最好不要孩子,一点都没有意思,还不如养一条狗。”
说完摸一摸她的大狗,那狗好像听懂了,立刻伸出舌头来舔着她的手。
第二次女儿在家里吃了饭,母女却大吵一架,毫不夸张地说,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我大概有些震惊,听不懂她们吵什么,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只知道起因是老太太说女儿没有儿子懂事,女儿一下子就烦了。最后女儿甩门而去,说我再也不回来了。母亲说,那是最好。
我想这一下可是完了。然而,我错了,她们好像一下子就忘得干干净净。女儿几天以后又回来了,老太太还是忙前忙后为她做吃的。我后来就懂了,老太太经常想看到女儿。比如说,她开车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她经常要女儿为她买东西,只是为了要见女儿,当她去买花园里用的东西就是自己去,在那边有人帮她装车,回家重东西都是我来下车,从来不让女儿去。
老太太非常讨厌人喝酒,自己从来不沾。有一回说她的一个朋友是寡妇,过了一回又说那个人的丈夫怎么怎么样,我就听糊涂了,就问,你刚才不是说她是一个寡妇吗?老太太笑了,说:
“那是一个酒鬼,我们都说她嫁给了酒瓶子,活寡妇,她还不如我呢。”
但是,家里冰箱里永远有酒,那是因为她的女儿要,当然,这一点都不妨碍她们继续大吵。
女儿大学毕业后进了联邦政府,是一个联邦警察,不是FBI,而是属于司法部。主要是为联邦法院工作,像押送联邦法院的犯人,通缉逃犯等等,当然,她是坐办公室,特别忙的时候,也出外勤,按照她的说法,这个工作极端无聊,根本没有危险,唯一的好处就是用不着担心有罚单,她只要把警徽拿出来,就万事大吉。我说你只要笑一笑,男警察恐怕都不会给,还用得着警徽吗。
女儿自己在外面有一个公寓,很少在这里过夜,在家的时候,却喜欢拿着啤酒在我的房间里聊天。于是有一天我说:
“你能不能不与你妈妈吵架呢?”
“那不是我的错,她从来就只会挑我的毛病,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可以好好的说,吵又什么用,只会越来越糟。”
“哎,我们吵架与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我要想是不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你根本就不应该听!”
那么大的声音聋子都听得到,我见过不讲理的,可不知道有这么不讲理的,但对一个喝了酒的美女你又能怎么样?只好说:
“其实你妈妈是非常爱你的。”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喝了一口酒,说:“你是不是有点傻,她是我的妈妈,不爱我还能爱谁。”结果第二天早上母女又大吵一场,还把我也牵扯了进去。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她突然不说话了,我才发现她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我就想等到10点半我就把她弄醒吧,不料这是大错,根本弄不醒,也许是不愿意醒。我想有人把我的床占了,把那人抱走,不能说我违法吧,但却发现看起来她个子不算很大,却非常沉,如果没有她的配合,我做不到,但她根本就不合作。
没有办法,我搬不了她,就只能搬自己了,于是我到她的房间去睡觉。我以前在故事说过老太太对我非常好,几乎天天都做东西给我吃,我以为房租不可能包括有吃饭,因为非常的少。后来我才发现,她不是需要钱,而是想家里有一个年轻人,也不是任何人她都接受的。
第二天早上,我在洗漱的时候,大概听到动静,老太太就在厨房里喊我吃早饭,我知道她下一步就是喊女儿了,就极端虔诚的祈祷,你趁这个时候赶快出来吧!!后来想这种事情祈祷没有用的,还是做一点什么,于是就想到房间去,却不料迎头碰到了她,更糟糕的是,这时她的女儿睡眼惺惺,大模大样地从我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虽然老太太并没有大怒,不像要冲到书房拿枪的意思,但我也不能背这种黑锅,赶紧说:不是那么一回事,她昨天喝多了,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我只好到她的房间里睡的。我觉得紧急之中,我有哪个地方说的不对,因为老太太笑了,她一听到我的英语说错了就是这个表情,但她恐怕知道了我的意思。
但就在这时候,女儿走到我的身边,把我的肩膀一搂,是那种男人之间的动作,说:
“得了,得了,她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这时我发现老太太的脸完全沉下来了,说:
“我当然知道,不是他的错。”
我那一下子就有些发懵,“不是他的错,”这是什么意思,却不料老太太接着说:
“那就是你的错。你当我不知道,你和你的头头之间有了私情,你从来就喜欢和年轻大,结了婚的男人搞不清楚(她说的是mess up),都是你父亲给宠坏了的,你说我拿你怎么办?!”
这时我看到她好像有了泪,女儿争辩道:
“不要瞎说好不好,我和某某只是工作关系。”
她真是说谎都不会,难道她只有一个头头,马上就说名字谁都会明白。老太太接着说:
“工作关系?你把我当傻子,你在电话里卿卿我我,一谈就是50分钟。”
“你,你怎么能偷听我讲电话,还记时间,”女儿这个时候真正是急了,说“那又怎么样,我是跟你学的。”
这一次我知道了什么是她们真正的生气了,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母亲回了自己的房间,女儿离开了家,并没有甩门,悄悄地走。
这里就得交代一下背景,我原来说过,但恐怕有人不知道。老太太原来的丈夫是一个飞行员,二战时在太平洋牺牲,他们没有孩子。后来的丈夫是一个机械师,是她第一个丈夫最要好的朋友,年纪比她大不少,后来离了婚,与老太太结婚。这就是女儿为什么这样说。
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吃早饭,我吃着,吃着,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几天以后,女儿又回家,来到我的房间盘着腿往我床上一坐,说:“你在忙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又说:“你去和我的母亲说,我和他断了。”
我还是没有说话,她就有些急了,不耐烦地说:“你怎么一回事,跟你说话不理人。”
“你能不能把鞋脱了。”
“你这人真的有些挑剔,今天是谁惹了你,怎么朝着我来。我告诉你,本姑娘最近都很不爽。”
“还有谁,就是你!不久前你生拉活拽把我弄到你们的一个party,还对我特别亲热,我现在才知道原因,你完全把我当成傻瓜!”
虽然我没有看她,但肯定她有些不好意思,说:
“人急了不是就乱来吗,有些人就是喜欢嚼舌头。我从来就把你当成好伙伴(pal),只当帮帮我的忙,你又没有损失什么。”
“怎么没有损失,如果我知道,至少会做点什么。”
“你们男人都是猪!”
我这时才回过头去,笑着说:“是的,男人都是猪,那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母猪。”
“好,好,我也是猪,你不要生我的气,不生气了好不好。要我为你做什么弥补,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这话是怎么说的。于是我说:“你答应带我去打靶的,好像就一直忘记了,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说话不算话的人。”
等她离开了家,我就把她要我带的话告诉了老太太。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不怪她,都是我死去丈夫的错。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以后,不知什么原因,上十年后才有了她,她父亲都过50了。那就是不得了,他把女儿宠得太不成话,从来不说一个不的,只有我来管她,为了她我们那一段时间经常吵架。
她的父亲因为心脏病,死得突然,她正在读大学,两个星期不出房门,不说话,也不想吃,什么都不在乎。把我吓坏了,不敢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只有她的哥哥到学校为她办休学,那个学期正在一半。后来她和她的教授好上了,对方的妻子找到家里来,我又只好让她转校。我真是不知道把她怎么办。”
她停了一会,说:“我现在经常有一个十分邪恶的想法,她将来有一个像她的女儿就最好,好让她知道这个滋味,给我报仇。另一个没有办法的事情就是她花钱大手大脚,收入并不低,钱总是不够用,我每年圣诞节给她的礼物就是把她的信用卡的债还掉。她是联邦雇员,如果破产,职位都会受影响,我不得不管。我现在祈祷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她懂事,至于我的生死,我不在乎,反正年纪够大了,上帝要见我也是正常,就是她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得下心。”
老太太是在加拿大出生的,在美国的东北部长大,但第二个丈夫却是德州人。那个丈夫原来有妻子和孩子,她是硬把别人的家庭扯散了。她年轻的时候和她女儿一样漂亮,结果就是她在原来的那个圈子里呆得很难受,因为都是军人的妻子,本来女人对漂亮的同性都有一种天生的敌意,现在又加上这些事。她恐怕也想让自己的丈夫远离原来的妻子和孩子,就到了德州。
二个人的照片在墙上都有,第一个绝对的英俊潇洒,比电影演员还要帅,第二个就很一般。我有些好奇,问:“它们就这样一直挂着的吗?”
她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说:“当然,他是我的死去丈夫,别人就不得不接受。”但是,墙上却没有那个丈夫原来的妻子和孩子,我估计从来就没有。老太太相当精明和厉害,反应快不像那个年纪,喜欢打桥牌,她和朋友打我在旁边看过,我原来也打过,所以知道她的水平相当不错。
后来不知是嫌朋友水平不高还是老赢不好意思,要女儿教她在网上打,结果她的牌友就居然有国外的,没有见过面,一个月一结帐,于是每个月她基本上都能收到支票,当然她们打得不大。
我说:“你这每个月都有进账不错吧?”
她说:“什么不错,还不够我女儿一顿饭钱。”
我看到她对着支票摇头,就问:“怎么了,钱给多了?”
“那会有多的,这个家伙每回都把汇率的零头抹掉了,另一个比她要规矩。”
“你会跟她说吗?”
“小事情就算了,”然后笑呵呵地对我说:“万一她不跟我玩了,就连这也没有了。”
由于她的父亲是德州人,所以喜欢枪,收藏了不少,各个国家,基本上是现在已经不再制造的。所以在我们去靶场的路上,她就又开吹了,
“别看我总是没有钱,其实我是有钱人。”
我说:“你会把那些枪卖掉吗?”
“卖掉?我想都没有想过,那是我爸爸留给我的,除非我死了。”
“既然那些枪变不成钱,那你就还是一个穷人,还不如我,我可不欠银行的钱。”
“你这是什么话!那些枪是非常值钱的!”
“但是你既然不卖,它们对你就一文不值。”
“你怎么这么愚蠢,怎么会一钱不值?!任何人都知道那些枪很值钱,怎么你就不明白,我原来一直以为你很聪明,可为什么你连怎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她越说越气,车就越开越快,然后就要强行超车,一边嘴里还F前面的车。我这人向来就胆小,在性命和原则之间,从来是不会犹豫的,于是赶紧说:
“行了,行了,我是逗你的,你当然是有钱人。但是他们开车都是不会像你这样快的,因为他们怕赔钱,所以你能不能慢一点呢。”
“这还差不多。”于是车就不那么快了,又说:“你应该让我妈妈给你上一课,就叫做对钱不能开玩笑,必须严肃认真。”然后为这个好主意咯咯地笑了。我倒发现自己很悲惨,跟她妈妈一样老了,因为我也认为山盟海誓总是敌不过钱的消磨。当然我不想她把我看成怪物,只是说:
“有钱人,今天打完靶请我吃饭。”
“当然是我,你是学生,我是学生的时候跟家人出去是从不花钱的,你想吃什么?”
“既然你是有钱人,我们就不能太差了,牛排马马虎虎了。”
“没有问题。”说完就高兴地大叫,“我们今天要吃牛排,真是太爽了!”
这时我就发现自己是有些愚蠢,怎么就弄不懂为什么自己掏钱吃牛排要那么高兴呢,高兴的应该是我才对。我不由地想,她可比不上她的母亲,她母亲就有本事把别人的丈夫抢过来,她就做不到。于是就说:“你是怎么把那个家伙甩掉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
“这不是非常明显,你跟妈妈大吵一架,然后就分手,难道是他?”
“这一回你又很傻瓜,是他,”等了一会,“不过你对了一部分,是我让他的妻子知道了我们的事,然后他就要分手。”
“是你告诉他的妻子的?”
“你怎么把我想跟你一样傻,当然不是,我想办法让她知道的。”过了一会,叹了一口气,“我的确很傻,还有几分希望他会离开妻子的,男人都是这个样子。”
“那你们在一起怎么工作呢?”
“他调走了,去了西海岸。我对他说,我们只有走一个,既然我走不了,只能你走。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我一直想去那里,早上可以滑雪,下午可以在海滩游泳,那该是多么爽啊。”
“你那么喜欢西海岸,为什么不去?”
“我去了我妈妈怎么办,她现在比几年前差多了,她是离不开她的朋友,她的教堂的。将来再说,反正时间多得是。”
我笑了,因为我知道老太太身板硬朗得很,德州的夏天太阳多么毒,她经常在花园里一干就是半天还精神好得很。不过只要是女儿在家,她就总说自己这里,那里不舒服,要女儿为她揉腿,女儿有些不高兴,嘴里就嘀嘀咕咕:“你为什么不到医生那里去,保险可以用的,你干不动就不要管那个花园了。”
“那怎么行,我不干,你干?现在除了教堂,也就是这个花园能让我苏心一些了,”然后摸摸她的头,“再说他们没有你揉得好,你现在也就这一点用处了。”
女儿就烦了,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为你做事都没有一句好话的。”
说完就不干了,老太太笑一笑就算了。看来要谈玩心眼,女儿远不是母亲的对手。我想恐怕不能说老太太自私而想把女儿留在身边,她的确放不下心。
这件事以后的一段时间,女儿回家就多了一些,两个人也很少吵了。有一个周末我正准备出门,就听见她在哇哇大叫,原来她约了朋友逛商店,那人突然有事去不了。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亲人,抓住要我和她一起去,我就知道事情不好办,她是那种很能缠人的女孩,要什么就非要的个性,一付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很难拉下脸来拒绝。幸好这时她的电话又响了,我赶紧逃跑,却不料老太太追上来对我说:
“你陪她去吧,最近她心情不好,花些钱会高兴一点。”
我不由地想,天下的母亲其实差别不大。记得有一回,我们在客厅里看电视,女儿刚刚洗了头,于是就趴在母亲的膝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让母亲给她梳头,母亲则低头看着女儿,那个神情是拉斐尔的圣母所远远不能及的。
如果有人想要看到什么艳遇那就要失望了,我和她实际上接触得并不多,生活经历相差太大,她根本就不了解我,生活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大蛋糕,不可能知道我们这种人的艰辛。总的说来,和她在一起挺轻松的,她高不高兴脸上清清楚楚,没有什么小心眼,说话轻一句,重一句不要紧。
我和她说笑最露骨的一次是她正在看爱情肥皂剧,我做作业累了,到客厅里看到她正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决定逗她一下,说:
“你根本就没有看懂,她是一个bitch。”
当然,我除了知道那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演员之外,我一无所知,根本就没有看过那个肥皂剧。那一下就不得了,她气得小脸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蹦出那一句名言:
“fxxk you!”
不过她那个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于是我笑着说:
“It’s awesome! When? (那真是太爽了!什么时候?)”
接下来我就不知道她的模样了,因为她朝着我扑了过来,我当然只能逃命。老太太正在给女儿拿着一盘点心,我赶紧躲到她的背后,然后老太太决定站在弱者的一边,说:
“我不知说过多少遍,女孩子不能说这种话,我年轻的时候从来不说。”
女儿似乎有些气馁,带着藐视对我说:“你不是一个男人,居然能躲在我妈妈的背后,你,你就是一个妈妈的baby boy。”
我也决定这一回站到母亲那一边,知恩图报吗,说:“我就是,还很骄傲,至少我从来不会和妈妈像你这样吵架。”
老太太高兴地笑了,她只好有些悻悻地回到沙发去,说:
“我知道你想故意气我,不跟你说了,你什么都不懂,你这个坏东西害得我漏掉了最精彩的一段。”
她和我年轻时接触的中国女孩相差不小,我们这一代人时代的烙印太重了,不会轻易说自己的真心感受,也许现在她们不同了,但我已经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