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祠堂里,生于1960年代。
中国的农村,祠堂曾经很多。但在祠堂出生的人,应该极少。
我就是这极少中的一个。
生在什么地方,由不得你的。但长大后,有时候想起来,生在祠堂,是冲撞了先祖还是多受了些庇护,无从求证。
印象中的祠堂,甚至有阴森的气息,小时候进出,说话走路,不敢有大动静。
上网一搜,更觉得祠堂是一个很严重的地方。
宗庙制度产生于周代。上古时代,士大夫都不敢建宗庙,为天子专有的。
据考证,宋代朱熹先生提倡每个家族建一个祠堂,奉祀高、曾、祖、祢四世神主。及至清代,祠堂已遍及全国城乡各个家族。
没敢去查祠堂究竟有多少忌讳,一定很多,很严。
有长乐《感恩村曾氏族谱》宗祠规条规定:“一宗祠内外,不准私放畜类,以及不准夏秋晒谷,至于乘凉寝睡等事。违者罚钱一千文,充祠公有;若再抗罚,族房齐集,呈官究治。一祠堂内外,凡有安囤家私柴草,即在祠前焚化示众。”有的家族还规定,妇女儿童不得随意入祠。
也不知道曾经的严家祠堂,有些什么条规和忌讳。事实是,母亲挺着大肚子就带着我的姐姐、大哥二哥,大义凛然地住进去了,柴米油盐吃喝拉撒,接着在1962年正月里大义凛然地生下了老四我。
接生的,依然还是塆里的接生婆,已经不记得她的辈分和怎么称呼她了。哥哥姐姐也都是她接生的。
据说旧时的祠堂都有祠产,有祭田、义田、儒资田等,也叫作“众公田”。义田的收入用于救济族中的鳏、寡、孤、独等贫疾者及赈荒和修祠建庙、造桥铺路等公益事业的摊派或捐赠。
要感谢朱熹先生,他提倡每个家族建一个祠堂,我才不至于生在其他更严重的地方。
住进祠堂,是因为我奶奶总欺负我母亲。父亲当年在外工作,无法及时关照,母亲不愿意也没办法和奶奶、叔叔同住,只能寄人篱下,塆里四处借住。
当年搬进祠堂前,就是在下塆最西头的一家借住。因为西靠土岸,几乎高及屋顶,遮挡阳光而且潮湿,怀了孩子,不便再住。
不知道严家大塆的祠堂曾经有没有祠产,比如义田。但搬进祠堂住,还生下我,没有受罚,也没救济,也算公平。
祠堂建筑的布局是有规制的,规模大小不同,总体布局有共同之处。讲究的,大体上可分为门前广场、戏台、大门、围墙、天井、享堂、拜堂、寝堂、辅助用房等。家族实力不济的,便删繁就简,有个大模样,确保奉祀先祖功用。
关于严家的祠堂的布局和规制,很模糊。仅存的一点记忆,是7岁时二进祠堂开始记事后有的。
严家大塆在鄂东一个叫浠水县三店乡离豹龙庙三两里路的地方,后来叫曙光大队第三生产队,实际上是个自然村,在大别山区,小丘陵。几十户人家,分上湾下湾,方向上东下西,地势上高下低,坡上坡下,紧挨着。
据考证,严姓最早的郡望堂号,在西汉天水郡。天水郡也是赵、姜、秦、尹、严、桂、别、庄、皮、上官等20姓的郡望总堂号,这20姓均发祥于甘肃。堂号也是祠堂的别称,见于祠堂的匾额。
按古制,辈份上溯,是父亲、祖父、曾祖、高祖、天祖、烈祖、太祖、远祖、鼻祖。塆里的祠堂应该是天祖的第二房(支)的,康字辈,所以也叫“康祖祠”。塆里老辈说,天祖辈的老大那一房,祖祠在对面的稻场那边,早就没了。小时候就没见过。
我家这一支,住在下湾,祠堂却建在上塆。不知是否为了上塆的人祭祀、上私塾更方便些。上塆比下塆穷。
旧时祠堂,选址要看风水。比如要坐北朝南或坐西朝东,要背山,大门前要有一口半月形的水塘,上下厅之间,要有一天井,等等。
只记得康祖祠,在上塆的最南边一排,坐北朝南,分上厅下厅,上厅稍高,下厅稍低。上下厅间,一口天井,正方形。屋顶有几片亮瓦,采光用。祠堂大门上的匾额,堂号写的是什么,不知道还有没有老辈记得。
大门前,没有半月形水塘。正前方隔了几亩水田,到有一口大水塘,塆里人叫“中塘”,塘形,基本算是圆的。
大门右前,二十多米处,还有一口小水塘,直径不过七八米,老家话也叫“细凼尔”,浇菜园子的。那是周二妈三妈和六尔妹妹家的。夏天也有青蛙,也开荷花。
办学也是祠堂一大功用。民国时,是塆里的私塾。我家大爹(大爷爷),就当过私塾先生。至于是否有祠产,有否儒资田,没问过。所谓儒资,类似现在的助学金奖学金吧。
没问过这祠堂是否曾经拿义田赈荒,闹过饥荒倒是的的确确的。大跃进时,祠堂改成了共产主义大食堂。不论农闲农忙,塆里人岔着吃,由干而稀,不久就揭不开锅盖,熄了灶火,恢复祠堂。毛泽东的“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估计就是那时候最高指示的。
折腾到只能喝稀时,母亲说,她去食堂打饭,遇上掌勺势利的,垮着张脸故意给你少舀几粒米,遇上周二妈,总是趁人不备给你舀干一点的。
家里现在还保留着一个金瓜桶盖,刀痕累累。金瓜桶是母亲的嫁妆,这时候装粥用。当年二哥两三岁,总是还不到开饭时间,就边拿菜刀剁桶盖,边哭:快点去啊,去晚了吃狗裸(屌)尔啊。
桶盖上的刀痕,是我二哥饥饿的记忆。
我的饥饿记忆,最早在我母亲肚子里。母亲怀我怀了两三个月还不知道,以为病了。有人说母亲糊涂。三年饥荒时期,有多少女人停了例假?我很诧异于我爸我妈的计划生育水平,五个子女,除了生于1956年的二哥大我6岁,都是三年一胎。如果官方档案能解密,大饥荒三年的生育率、尤其非正常死亡率,一定是可以研究的。
同住祠堂的还有一家,我叫光大哥的。70年代初两家的新屋,又是前后邻居。光大哥后来每次见到我,几乎都要说“在祠堂生下来后就发现你聪明”之类的话。作证无非是,在母亲怀里我总是盯着屋顶的几片亮瓦滴溜溜乱转转,很灵醒的样子。
至于某个仲夏的傍晚,在他家门口,一个半大少年,被穿着汗卦热烈地喝粥的他媳妇多肉的膀子,哆嗦着发了个呆,那是后话。
祠堂婴儿时代的记忆,都是母亲的。比如,月子里最好的伙食是煮一铜瓢干饭,小姨送来了一筐鸡蛋,花5块钱从花平哥家买了一只母鸡。比如,一次出门做农活,把一岁多的我锁在祠堂,回来发现人不在,原来是从门缝爬出去爬到周二妈家找六尔妹妹玩。她顺着地上长长的尿布拖痕和尿迹,慌张顺利地找到我。多年后还说:么冇爬到细凼尔淹死哈?狗命。
偶尔也想:后脑凸出似有反骨,后勃颈正中不偏不倚一粒大痣,曾经有同事看到,大为惊诧,说叫“砍头痣”,是否因为生于祠堂冲撞了先祖?总觉得自己命硬,近年前额正中又似有包状开始凸起(画里的寿星老都是这形象),是否因为生于祠堂多受了先祖庇护?
其实我十分潦草百无禁忌的。真实的想法是,生在祠堂蛮特别,甚至有些骄傲。
严家塆的祠堂,大约在1980年代中期就彻底没了。先是被塆里哪家住了,现在只剩下点断壁残垣。
塆里人早都温饱无虞,不少已经小康,也有在外发了不小的财的老板,照说,要是哪位德高望重的老辈提个议,重建不难。
也难说。中国乡村的社会生态,早已不复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