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如何做一个不是恶霸的大地主 (二)

破帽遮颜过闹市,管他冬夏与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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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先前也曾阔过。。。妥妥地自打脸。因为按我自己的逻辑,这个说法相当于我家先前也曾“恶”过。想当然我太爷爷一定是个狠人,我没见过他也没听说过多少事迹。只知道他的家产分给了三个儿子,每一个依然是全县数得着的大地主。小时候我老叔骑着自行车带我回乡里,在土路上蹦蹦颠颠的没个完,他一会儿指着一个村庄说这个庄子以前是我们家的。。。长在红旗下的我一点概念都建立不起来,家不就是几间房一个猪圈带个茅坑么?怎么可能是一片一片的。。。


想当然我太爷爷若不是个恶人,也不可能罩出我爷爷这么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他从小就是按照读书科举做官的路线培养的。除了举业其他无业。锦衣玉食,四处游学,常常跑到江南名书院一住经年。。。虽然不是神童,甚至磕磕绊绊上榜,到了中年也有了举人老爷的身份。不料,中举之后就流年不顺,先死娘来后死爹,还冷不丁死个把皇帝。按规矩守制,一年又一年,更没料,千年科举就这么没了,大清朝也很快跟着走了。。。


守制期间很无聊,据说都不能夫妻同房。。。我爷爷除了文字,也别无其他玩艺。制艺永无止境,反正近期又不能参加考试,不如先放一放,写点诗打发时间。但诗的内容不能出格,按制必须悲伤。好在当时甲午不远,可以哭哭国势,哭哭咱们的水师。这类诗当然是白居易风格的,好懂易诵,我爷爷从此诗名大起,成了县级著名诗人。。。(参见《三味流诗》)


三年然后改父之道,分家了。兄弟们也没亏待我爷爷,该分的东西一样不少。只有一样,埋下了以后所有的祸根。我爷爷长年在外游学考试,家里的营生都是兄弟们操持的,每人都有自己一套班子。而他除了伺候的佣人,没有一个专业人才跟他。他自己当时没意识到这一点,还觉得人多是非多麻烦,一个都不多要。夫妻俩只带着贴身班子,高高兴兴地选了个独立清静的庄园去住了。去他妈的皇上科举,于我何有哉!诗酒趁年华。望着满箱子的地契,我爷爷说,至少这辈子吃米无忧了吧。。。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就这样我爷爷被“大地主”了。显然他并没有做一个大地主的必要准备。第一年秋收便现形。千顷良田,成千佃户,没有几个来缴租子的。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该怎样收租子。唉!在什么时候专业知识专业人才都是宝贵的,儒家一直否认这一点,就直接毒害了我爷爷。老妈子丫鬟书童,不能派出去吧?一来他们也不懂不会,二来他们会被人赶出来。让老爷我自己上门催收?有丧斯文!再说了这也不该是老爷我做的事么。佃户们不是该簞食壶浆,不,是催马扬鞭踊跃交公粮的吗?也许是分家第一年,佃户还不清楚该缴到哪里吧。他也不太当回事儿,反正除了田地,分家来的还有金满箱银满箱,咱们又不差钱。。。


两年三年,很快一个缴租的佃户都没有了。既然有人不缴过关了,谁还会去作冤大头呢?每一粒粮食都是血汗,每一粒都救命。这样下去坐吃山空不行?既然老爷不肯出面,我奶奶无奈自己出马,迈着小脚,走村串庄。每到一处,烧水的烧水,打扇的打扇,热情洋溢,围着太太奶奶地叫得甜着呢。可是只要一提到租子,就各种哭穷,声泪俱下。每次走的时候,瓜果蚕豆,萝卜白薯,一篮一包的,家家都送。就是没有一粒正经粮食。粮食哪怕再少,也算是地租。谁家敢出头坏了规矩,就是阶级叛徒!送些土特产,性质是礼物感情。再说,都是打重之物,你一个妇道人家,带个佣人推个独轮车,又能拿多少。这里我们看不到压迫和斗争,却有一团和气。只是大地主家一年下来,尽是些杂货。还要去城里买米买面吃,说来羞死人啦。


当然,根子还是我爷爷没有承担起作为大地主的责任和义务。这么大的家业,既然没有专业队伍管理,自己就该勤奋点。每年秋收,坐着轿子巡回一遍,后面跟着十几个一色黑衣打扮的壮丁。壮丁的屁股上最好再挂着盒子炮。没有真枪,也要在皮匣子里塞两把铜勺子,系个红绸带拖在外面。。。挨家挨户提醒定时定点交租子。谁敢不缴,就把他家喜儿抢来在家里放两年,看看还能嫁出去吗,嫁得出去也收不到彩礼钱了。。。大同世界等不来,做个大地主,不斗争,行吗?


当时,从乡下到城里,都有人上门提供包收租子的服务。有些要分成,有些根本不要,拍着胸脯说就是看不下去来打抱不平的。我爷爷这点还是知道的,这些都是臭名昭著的恶势力。无论是说不要钱还是收一两成,其实根本控制不了他们会从佃户身上榨取多少。引这些恶棍进乡里鱼肉村民,他一世清名就全毁了。


我爷爷不想做个“恶人”。可以理解,但他也做不了善人,我也确实没有听过乡亲们说他是大善人,也许是建国后不能说地主好。但当年更不可能说。因为他从来也没宣布过免除地租。如果佃户说他是“善人”,等于变相承认了欠缴租子,在论理上气势上就失了一城。。。可怜他熟读满篇的仁义道德,连普世价值的我都觉得他读傻了。书中没有告诉他如何实现仁义,不知道如果不做个大恶霸,连选善人的资格都不具备。他终究没能从字缝里看出字来。。。


公道人又说了,怎么碰巧你家的佃户都是些不守规矩的刁民。。。对此我爷爷奶奶怕是不能同意。佃户们不识字不读书,自然不能指望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觉悟。却不能否认他们有自己成熟的生存策略和经济理性。天下的佃户,行为模式本没有太大区别。。。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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