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 6 未了情

六、未了情

       叶落归根。我爷爷带领老婆孩子下关东几十年,等他再次回到家乡的时候,已到了白发苍苍的老年,去时三口人,回来已是八口之家。在外地,我奶奶又生下我二叔和小姑。两个儿子都结了婚,娶的两个媳妇都是大脚女人,村里人称她们“旗下”。满族姑娘是天足,不兴包小脚。回到老家那年,我十五岁,已经上学念书。

       盖了房子,置了地,我爷爷像蜘蛛结网仍然忙个不停。记得每年我爷爷都 在河边上种瓜。那是半亩沙土地,适合种瓜果。开了春,我爷爷就开始整地,地耕得又深耙得又平,爷爷把一粒粒瓜籽埋到土里,拢起土堆儿,到种子发芽的时候,再把土摊平。浇过水,瓜秧长的很快,不久就盖满了地。爷爷又忙着压蔓儿,捉拿害虫。花开了,蜜蜂、蝴蝶飞来舞去。爷爷种的瓜种类很多,光甜瓜就有十来种,什么银瓜啦、羊角蜜啦、面瓜啦,等等。还有西瓜、黄瓜、筲瓜,结瓜多,满地都是。我爷爷住在瓜棚里,带去家里的大黄狗。每天中午和傍晚,奶奶总是带上我去给老头子送饭。我爷爷早已摘下几个熟透的甜瓜,让我这个宝贝孙子吃。我奶奶呢,一边看我爷爷吃饭,一边拉些家长里短。临走,让我爷爷把汗溻的袿子脱下,换上她带来的干净衣裳。老夫老妻,我奶奶就这样关心着我爷爷。但我总觉得爷爷心里有种压抑情绪。有时他捋着胡子,望着波光闪烁的胶莱河出神,我问他想什么,他又不肯说,摇摇头,长叹一声。

       放了暑假,白天我跟爹和二叔赶集卖瓜,晚上陪爷爷看守瓜田。明月当空,一阵阵清风送来熟透的甜瓜的香味儿,风翻动瓜叶,银光闪闪,象一幅水墨画。胶莱河边灯火明灭,是少年们在摸鱼捉蟹。这时我爷爷就会对我讲起往事。他说,他天南地北闯荡了几十年,这世道养家糊口真不容易。因为家贫,没有上过学,是睁眼瞎,受过多少委屈和难堪。他鼓励我好好念书。我们穷人读书识字,虽不能做官为宦,将来的生活路子广,眼界宽。我听了爷爷的话,刻苦用功。那时国家兴起洋务运动,主张废除科举,兴办学堂。我从私塾进了新式学堂,高小毕业当了教书先生,此是后话。

       转眼到了中华民国。 我带领学生到村里宣传,贴标语,作演讲,动员男人剪辫子,青年妇女放脚。我爷爷也走来听演讲,我问爷爷:“爷爷,你剪辫子吗?”我爷爷说:“剪!剪!”他兴冲冲回到家,对我奶奶讲:“给我剪了辫子吧!”我奶奶说:“你疯了吗?怎么忽儿巴的想起剪辫子?”我爷爷说:“咱孙子领了学生在街上宣传 ,我不首先响应谁响应?”我奶奶没法,只好给他剪了辫子,改成齐耳短发的背头式。出门碰见我二爷爷,他吃了一惊,喊:“你思想倒开通,先剪了辫子啦!”我爷爷说:“满清腐败,早该改朝换代啦!你也剪了吧!”

       中华民国的成立,使我爷爷振奋起来。我回到家,爷爷就向我问这问那。一天他问我:“你最佩服什么人?”我笑着说:“当然是孙中山啦!他领导革命党推翻了满清,建立了中华民国,是开国元勋。”我爷爷又问:“那太平天国、捻军呢?”我回答:“他们反对满清的专制统治,起来造反,虽说失败了,一样是革命的。”我爷爷的眼睛亮了,望着我说:“你的话我最爱听!到底是有文化的人,知书明理。”我爷爷一定想,几十年前,他和曹牛儿等众兄弟举起刀枪,企图推翻那无道的朝廷,就不是什么大逆不道,而是革命之举,正义之师。

       秋收后,我爷爷对家人宣布,他要到曹牛儿的家乡去一趟,看一看曹牛儿的父母还在不在。我奶奶想起过去的伤心事,一下子拉下脸。我爷爷说:“这些日子我一总睡不好觉,常常梦见曹大哥。他问我,兄弟,我临死托付你的事忘了吗?我回答不上来,就从梦中醒了。”我奶奶说:“你快七十的人啦,又要出远门,不要命啦!家里也不放心。”我爷爷说:“曹大哥的老家在徐州附近,离咱这里是远点儿。可我身子骨壮实,腿脚利索,一天走个百儿八十里不成问题。要是走累了,我可以坐火车。”我爹和我二叔也来劝阻:“爹,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啦,何必认真?你要想他,也可以在家里祭奠祭奠。”我爷爷摇摇头:“你们哪里知道,当年曹州府大战,我正跟清兵打得难分难解,危急关头,要不是曹大哥赶来救援,我早没命啦!这生死之交,怎么能忘?”爷爷目光炯炯,摩拳擦掌,胡须一抖一抖,仿佛又回到了刀光剑影的战场。

       “那是同治四年,我当兵的第五个年头。”我爷爷说。他清楚地记得,那时捻军越来越多,声势浩大,攻城掠地,清军闻之丧胆。朝廷怕大火烧到京城,孤注一掷,把满蒙军队的劲旅派上了战场。——僧格林沁的骑兵凶残异常,一路追杀捻军,紧紧咬住不放。捻军且战且退。僧格林沁见捻军接仗就溃退,放胆纵兵追击。阴历五月,骄阳似火,追到曹州高楼寨,已是人困马乏。突然号角齐鸣,杀声震天,捻军伏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清军包围。林地树木交叉,骑兵施展不开,早被纷纷挑下了马。亲王一见大惊失色,命令骑兵突围,但是捻军长枪如林,哪里冲得过去?马伤人亡,只得后撤。后面大批捻军又围上来,清军往来冲突,处处碰壁,陷入重围。这一场恶仗只杀得飞沙扬尘,遮天蔽日 。很快清军被分割成几段,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手之力。有的被打下马来,徒步作战,同捻军格斗。捻军人多势众,个个奋勇争先。我爷爷紧握长枪向前面一个骑兵刺去,那兵身子一侧躲过去了,回转身杀来,我爷爷抽回枪又刺。那兵大刀一挥,喀嚓一声,枪杆被斩作两段。那兵驱马冲来,抡起大刀就砍,我爷爷打个滚身,躲开了大刀,举起枪杆又刺,正中马腹,马儿痛叫一声,猛地跳开去,将骑兵闪下马来。我爷爷扔掉枪杆,捡起半截枪,去刺那骑兵,骑兵从地上跳起,举刀迎击。我爷爷用力太猛,一枪刺空,摔了个跟斗。那兵啊哈一声,举刀砍来。情急之中,我爷爷抓起沙子劈面摔去。那兵迷了眼,忙收刀揉眼睛,我爷爷跳起来,一脚踢飞了他的大刀。于是俩人扑打在一起,我爷爷体力不支,被压在身下,那兵挥拳就打,打得我爷爷眼前闪金星。幸亏这时曹牛儿赶来了,从背后一枪刺中了清兵,搭救了我爷爷。

       这一仗捻军大获全胜,僧格林沁全军覆没。当这位亲王被杀死的消息传开,捻军欢呼雷动。打扫战场,捉到了很多战马。我爷爷和曹牛儿都当上了骑兵。

       听了我爷爷的讲述,一家人都很受感动。我们是第一次听我爷爷讲到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我们理解了爷爷要远路风程去探望曹牛儿的父母,完成自己的心愿。可是几十年过去了,人世沧桑,曹牛儿的双亲是否存活,难以预料。我爹和二叔建议,是否先写封信去,探问一下消息,如果曹牛儿的亲人还在,再登门拜访不迟。我爷爷同意了,让我写了信寄走了。等啊,等啊,一年过去了,始终不见回信。我爷爷叹息说:“看来曹大哥的老人不在了。”

       从此,每年清明节,我爷爷率儿孙祭扫祖先坟墓回来,总要在院子里摆设香案,生一炉香,焚化了纸钱,对西南方遥拜,祭奠阵亡的拜把子兄弟,因为未能完成他的临终嘱托而终生遗憾。青烟袅袅,同焚化的纸灰升上天去,我爷爷念念叨叨:“曹大哥,我对不起你……”家里人怕他伤心过度,忙来劝说,爷爷望望一大家人,伤感地说:“要是曹大哥还活着,也该儿孙满堂啦!”

       直到我爷爷去世,始终念念不忘曹牛儿,他那患难与共的异姓兄弟。临终,我爷爷对我奶奶说:“曹大哥在那边叫我。我先去了,在那边等你!”
 
 (完)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