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毁灭记
??
一、巨星的冷漠
1999年12月8日,是奥康娜的33岁生日,这一天她是在法庭上度过的,正与第二任前夫争夺对女儿的监护权,这场争夺战已经进行了三年,这天她有预感自己将失去女儿,因为前夫与法官都认为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而且连当地媒体也是如此报道,奥康娜情绪崩溃,回家吞下了大量安眠药自杀,在被朋友发现送往医院抢救后,她说起当时的动机——“我要杀死希妮德·奥康娜。”
希妮德·奥康娜(Sinead O'Connor),这个曾影响了小红莓、多莉艾莫丝、王菲、阿黛尔的名字在1999年时已经黯淡了许多,她的音乐在九十年代末已经失去了影响力,而她的名字却因为各种争议事件依然频登头条,她对于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的指控感到愤怒,认为这是一种污蔑,她不止一次地表示非常爱自己的孩子。而十七年后的2016年,她因精神问题被认为不适合抚养小儿子,这个小儿子是她与第四任前夫所生,在争夺小儿子的监护权无果后,她在脸书上绝望地控诉自己的四个孩子,“你们杀了你们的母亲!”
在心理学的观点里,童年长期遭受父母虐待的孩子,长大后往往也难以处理好亲子关系甚至会重蹈覆辙,1991年奥康娜向《Spin》杂志披露自己有一个暴虐的母亲,在小时候她被母亲用各种工具殴打,脱光衣服扔到花园里过夜,几天几夜的挨饿,受尽凌辱,但奥康娜表示已经原谅了她,因为那位施虐的母亲在1985年死于了一场车祸。
奥康娜究竟是否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们无从得知,但在2015年,她因妇科疾病而被切除了子宫与卵巢,从生理上彻底断绝了她再成为母亲的幻想,尽管两者并无关系,但却很像是一个残忍又讽刺的隐喻。
在媒体的报道中,奥康娜面对家人是脆弱、炙热却有心无力的,而在与其他人的关系中,她却被媒体描写得刻薄、冷漠且忘恩负义。
她的事业发展中有两个重要推力,一个是刚签约唱片公司时,由U2的经纪人Fachtna O'Ceallaigh来运作,并得到了U2吉他手The Edge的提携与帮助,在八十年代末,U2已经是全球顶级的摇滚乐队,出道即有U2的相助是十分幸运的,然而她很快在记者采访中称“U2的音乐是被夸大其词的”,直到2014年,因为不满Itunes会在用户设备上自动下载U2的新专辑,她称这支世上最热衷于和平与公益事业的乐队就像一个“恐怖分子”,而那位当初曾发掘了她的经纪人,也在多年后状告奥康娜违反合约将其告上法庭,奥康娜败诉。
第二个重要推力便是那首让她真正享誉全球的《Nothing Compares 2 U》,这首歌是王子(Prince)在1985年创作的歌曲,而奥康娜的翻唱版本在世界范围内造成了轰动,获得了极大的成功,这首歌让她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世界级的超级巨星。然而,奥康娜并未对创作出这首歌的作者口下留情,王子在她的评价中是“愚蠢的”、“我们相互憎恶”,甚至在2016年王子猝然去世的时候,当整个音乐界都在为这位天才的逝去感到震动并哀悼,漫天紫雨倾盆而下,奥康娜也并没有任何致敬表演,因为她表示“已经对《Nothing Compares 2 U》这首歌失去了感情,今后不愿再唱”,因此在当年的一个颁奖礼致敬王子的表演环节,是由麦当娜来唱的这首歌完成致敬,不仅如此,在去年王子死因尚未公布时,奥康娜也不合时宜地宣称王子是吸毒过量而死,他有长达几十年的吸毒史。而两人的矛盾,则源于奥康娜讲述过的她与王子的那一次离奇的见面经历:
1990年,奥康娜因《Nothing Compares 2 U》大红,王子曾邀请她到家中,在交谈中王子希望她注意一些公众形象,在采访中少说点脏话,这种劝慰换来了奥康纳的一个“Fxxk off”的回应,这个回应惹怒了同样恃才而骄的王子,两位天才艺术家进行了一场激烈的室内格斗,奥康娜称王子十分暴力,对她动用拳头进行殴打,而她则只能躲得远远的朝王子吐口水,在两位摇滚艺术家的这场战斗中,远程攻击显然不敌近距伤害,水系女法师被拳师打得落荒而逃冲出了门外,而拳师依然穷追不舍,在一个日光破晓的黎明,两人追到了一条好莱坞地图的街道上,奥康娜惊恐又慌乱地敲开了一家陌生人家的大门,躲避了一场灾祸。
奥康娜说,那是我的父亲在我幼时教我的逃命手段,她没想到竟用在了“恩人”王子的身上,这个故事犹如一个暗喻,成就奥康娜的人同时也对她散发着强烈的危险信号,不仅是王子,更是希妮德·奥康娜自己。
在我无意间看到的一个采访里,记者问了奥康娜这样一句话:
“你生命中最无奈的快乐是什么?”
她说,“是我从来都不会感到内疚。”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这让我想起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里有同样的一句,那个抛弃妻子害死救命恩人老婆的天才画家,再被问到是否会内疚之时,他同样表示不知内疚为何物。
他说,内疚与同情,那是庸人才会有的情感。
二、上帝之灵
在卡尔·荣格的观点里,真正的艺术家身体中有两股力量在斗争,一个是追求世俗幸福与安稳的人格,他向往世俗的成功与美满,摒弃痛苦追求快乐;而另一个则是一股创作的冲动与表达的激情,它来源于集体无意识中的神秘力量,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中称这股力量为“上帝之灵”,它俘虏并操纵着艺术家,令其无法拥有自由意志,仅成为它表达的工具,好比是寄生物与宿主的关系,这股力量为了实现艺术的目的不惜摧残艺术家的心智,毁掉他世俗的幸福,因而使得艺术家本人也变得极度的自私、残忍与冷漠无情。
奥康娜无疑就是一个被“上帝之灵”操控的唱歌天才,她的声音里有两种极端的色彩,一种是空灵、天籁、治愈又神圣的,一种则是狂躁、愤怒、坚硬且绝望的;前者让她在凯尔特、民谣、新世纪、福音中绽放光泽,后者让她在朋克、摇滚、实验、地下中摧枯拉朽;前者天然的具有商业上的优势,拥有世俗大众所认为的唯美、信念、恩典与爱,让她的唱片可以像她的同乡“天籁女声”恩雅一样受大众欢迎,而后者则有艺术的基因与深度,里面包含着伤痛、叛逆、诗人与思想的灵魂让她像Patti Smith一样留名乐史。这样的声音在乐坛极为少见,乐评人Robert Christgau在1992年写到,她可能是继艾瑞莎富兰克林之后最好的女歌手(Aretha Franklin,当今世上最伟大的女歌手),要知道,九十年代初,美国乐坛另一位以“金嗓子”著称的女歌手玛丽亚凯莉靠一把横跨五个八度音域的声音横空出世,那样的嗓子Robert Christgau都没有给出过如此高的评价,反而会给一个毛躁又疯狂的女人,足见奥康娜的可贵。
我依然难以忘记最初看到《阿根廷别为我哭泣》现场版的震撼,整个表演带来一种静谧的永恒之感,她唱的如同天使耳语,却如神谕般治愈,她的脸有雕塑美与科幻美,犹如一个外星生物降临地球仿照人类艺术品精确的比例所化成的完美的人形,既美丽又暗含力量,她的表情孤傲、害羞,既单纯得犹如初生形态,又超然得仿佛蕴藏了不可知的真理。
这个表演有一幕的神态非常似曾相识,你会发现她对王菲的影响之深。
而她的另一面的则在《Feel So Different》中表现得令人毛骨悚然,她的身上被赋予了一个老灵魂,唱得自己浑身发抖,仿佛是表演时将精神防御力降为零,让所有痛苦与绝望的伤害都从身体里穿过,仿佛万箭穿心。也许这样她才能触碰到最深的伤痛与最原始的力量,这个表演你似乎能看到多种原始的意象,疯癫、奔跑、逃亡、作法、甚至智者的意味,她像是祭祀、跳神一般,又绝非故弄玄虚,因为那种真诚让你心颤,那像是接通了一种原始的意识,唤起千万年前的祖先们面对未知的神往与恐惧,这种神往与恐惧至今从未消散。
在很多时候,你都能在一些表演中看到那股被神秘力量所操控的瞬间,在现场表演中尤其明显,恍然被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不是人间。我偶尔也在中国歌手的表演里有这样的体验——曾经看到的一个歌迷拍摄王菲的视频,那是王菲在演唱会的前两天在秘密彩排,这些歌迷经人指点来到场馆外一座高楼里,透过建筑狭长的高楼缝隙,可以隐约瞥见场馆的一角,当他们气喘吁吁地爬上高楼时,王菲正在彩排最后一首歌《彼岸花》,里面光芒耀眼,被密封场面包裹得通体幽红,仿佛在进行着一场秘密的法事,而高楼狭缝里的人刚从熙熙攘攘的闹市赶来,好似身处对岸,王菲一开口他们在对岸惊呼, 果然是彼岸花啊! 两头完全是两个世界,这种对比的震撼,就像在喧哗拥挤的菜市场,一辆庞大的外星飞船神秘降落,庸忙的人纷纷抬起头看,内心的感官与脚下的土地都发生了大地震。
《月亮与六便士》中,毛姆也描述过这种原始的力量,他形容画家斯特里克兰德是被“森林之神”操控,“他身上有种原始的东西,他好像分享了大自然那些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希腊人用半人半兽的形象如森林之神和农牧神来表现,把它人格化了。”
有时候我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挖掘到那股集体意识中的创造与激情,或是容易被“上帝之灵”所捕捉
奥康娜有四个兄弟姐妹,几乎都成为了艺术家,哥哥Joseph O'Connor是爱尔兰著名作家,小说《海之星》是2004年的全球头号畅销书,姐姐Eimear O'Connor是画家与艺术史学家,弟弟Eoin O’Connor也是一位音乐人,这令人不得不承认遗传因素的强大,因为这个从童年就分崩离析的家庭,孩子们有着早年辍学甚至盗窃的经历,实在称不上受到过多好的教育与熏陶。
奥康娜的哥哥曾描绘过童年的一个场景,他们的性格古怪又暴虐的母亲,在一个冬日的夜晚醉酒后发疯般地殴打他们,令兄妹身心受创,随后躲在黑暗房屋的一个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鲍勃迪伦的专辑《Slow Train Coming》瑟瑟发抖,冬日壁炉里的火焰跳跃在奥康娜的瞳仁中,就像狂烈又有侵略性的迪伦之声转换为了音波形态跌宕起伏,我想,这是上帝之灵捕获猎物的最好时刻,它在奥康娜脆弱、恐惧且无力设防的时刻趁虚而入,如同寄生物在一只受伤的螃蟹缺乏免疫力的时刻刺入了它的身体,伸展开了触手与血管,一颗微缩版的参天大树在体内蔓延开来。
三、毁灭的野心
这具艺术的灵魂从一开始就在毁灭着奥康娜,让人看来,像一种对自己毫无怜惜的自我毁灭,而在她的事业前期,她的自我毁灭就是她成长的一部分。
它要毁灭奥康娜的形象,因童年受母亲羞辱,她对女人的性感与漂亮感到可耻,于是为了反对唱片公司把她包装成长发美丽的性感女神,断然把自己剃成了一个光头,但没想到,剃完后却让自己的形象更加惊人且极具辨识度,成为九十年代女歌手中另类又标志性的一景。
它要毁灭奥康娜的规划,在第一张专辑的制作筹备期间,她意外怀孕,等到专辑要发行之时,她已怀孕七个月肚子越大无法隐瞒,差点令她的第一张专辑流产。这是一张在制作与发行宣传时期,歌手的形象由最初的性感女神变成了一个20岁的光头孕妇的专辑,名为《狮子与眼镜蛇》,里面包含着战争与神话故事、民间奇谈与古怪传说,可没想到雄伟的寓言被一种意外的母性与神性的光泽给包裹,激发出一种宛如歌坛新生儿般的旺盛生命力,评论界给予极高的评价,也是奥康娜迄今最好的专辑。
多年以后,当布兰妮剃光头、碧昂斯怀着身孕表演被人们津津乐道有多叛逆有多酷的时候,奥康娜早已用一种既没有任何商业规划,也没有丝毫舆论刺激,而是自然而然,如同一种日常生活的方式来呈现了两种举动,绿洲乐队吉他手Noel Gallagher曾经向她求婚,他问奥康娜:你总是酷得如此毫不费力,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同时,它还要毁灭奥康娜的成绩与名声,1990年她获得四项格莱美奖,但用拒绝奖项来抗议格莱美的过度商业化运作,于是成为了史上第一个抵制格莱美的获奖歌手。她拒绝在表演前播放国歌,令老牌歌手Frank Sinatra气得想踢她的屁股。
而这具灵魂发动的对奥康娜最大的一次攻击,则是毁灭了她的事业,1992年10月3日,这是改变奥康娜人生的一天, 她参加了一个美国电视节目,在歌手彩排与节目原计划中,由奥康娜演唱鲍勃·马利的《战争》,最后拿出一张非洲饥饿儿童的照片来呼吁和平,可是在当晚的直播里,在歌曲最后,她突然打破原定计划,拿出了一张教皇约翰保罗二世的照片当在全美观众面前当场撕毁,并谴责“天主教会是真正的敌人”,她的初衷是对天主教皇性侵男童的抗议与控诉,但是在美国这样一个钞票上都印着“In God We Trust”的国家,此举引发的震动不亚于一个中国歌手在湖南卫视晚会直播中公开宣称自己不爱国。
此举一出,希妮德·奥康娜的巨星之路就此结束,她遭到美国电视台的封杀,人们掀起了大规模的抵制运动并大量烧毁她的CD,我能想象,在一个慵懒又无聊的周六夜晚,干完家务的信教主妇们躺在沙发上看着一个脱口秀昏昏欲睡,等待着第二天星期日的一早去教堂做礼拜,突然间电视上出现了一个光头疯女人撕碎了教皇的照片,她们顿失困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尖叫起来……
失去了美国市场也就等于失去了全球市场,在1992年之后,奥康娜所有的作品的销量与影响力都大大削减,尽管几年后她重新在美国复出,但是再也没有重现过九十年代初的辉煌,一切都如明日黄花。
除了对事业的打击,更严重的是对奥康娜精神上的折磨。你很难想象做出此举的奥康娜其实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并且天主教与爱尔兰人有着一种坚实民族根基的天然捆绑,这种信仰与民族意识扎根植于她的血脉之中,是她的个人意识里永远难以消灭的基因与教化,她不仅要面对着来源于同族的不解与谴责,更是要面对着自我的怀疑与攻击。在日后漫长的日子里,每一次想起对抗教皇的瞬间,都能唤醒自身的忏悔与罪恶之感。在1992年底,失去了全球市场的奥康娜回到爱尔兰,她的哥哥在一次接受记者采访中说到,因为教皇事件,她每一天都深陷精神痛苦之中。
然而,那个寄生于她的艺术灵魂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摧毁掉她处于巅峰的事业,就像画家斯特里克兰德,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富裕的家庭,导致妻离子散,风餐露宿,饱受摧残,最后带着麻风病死去。荣格没有给出答案,他只写到创造的灵魂为了达到艺术的目的不惜摧毁掉艺术家本人的一切,可对于很多艺术家来说,为何两者不能共存,艺术的实现目的难道就必然伴随着一个现实凄惨的下场?
从90年代开始,爱尔兰从一个欧洲最为保守的传统宗教国家朝一个现代国家转变带来“凯尔特之虎”的崛起,90年代后期,在奥康娜撕毁教皇照片的几年后,爱尔兰天主教会爆发出震惊世界的的性侵儿童长达60余年的丑闻,教会的权威与道德感召遭受重创,教条主义与宗教的地位在爱尔兰人生活中日益减弱,甚至在2015年,爱尔兰这样一个天主教国家还选举出了一位同志总理,令世人意外。90年代后,爱尔兰人才逐渐明白奥康娜此举带有一种先知的意味,她甚至被称作是二十世纪末的茅德·冈。
然而,对于那年25岁的奥康娜来说,她并未有如此深远的考虑,而她的“艺术灵魂”则通过她这种缺乏技巧性的抗议、带着生命洪荒之感的表达方式,把深层次的内容粗野又滚烫地喷涌而出,而后所有的阐释都超过了文本,超越了自身的意义,继而成为一种特殊的象征。事实上,那些极有时代意义或革命意味的音乐或举动,它都来源于创造者的一个粗浅的动机,而它在公众视野中爆炸出巨大反响,社会与时代都在用不同的阐释与重构将其塑造成超越原有视域的超链接符号,从约翰列侬的《Imagine》到崔健的《一无所有》都莫不如此。
奥康娜用了一种事业自杀的方式,完成了一次核弹级的自爆,一朵巨大而轰动的蘑菇云腾空而起,她的音乐事业与世俗幸福都毁于一旦,但是留下了一个流行音乐史上,一个带着强烈的摇滚象征意义的一刻,一个光头的女人撕掉的教皇照片的永恒瞬间,这将使奥康娜的行为比她的音乐更将使这个名字立于长存之地。
后来的日子里,奥康娜再次谈起了1992年那一晚的表演,她称自己临时改变了表演是脑中被一种模糊的印象给占据,一个男人在舞台上当众撕毁了一张名人的照片,全场一片哗然,那个男人的脸在奥康娜的印象中逐渐浮现出来,那是1978年,摇滚斗士Bob Geldof在某电视音乐节上撕毁了John Travolta的照片,那年电视机前的奥康娜12岁。而最近站出来声援奥康娜的美国女歌手Fiona Apple,她称当年奥康娜的这个表演让她明白了活着的意义,就此改变了她的一生,称她为“我的英雄”,那年Fiona Apple 15岁,就此我想答案应该明了,就像寄生物吸取并榨干宿主营养直至它死去是为了延续繁殖一样,这种艺术灵魂的目的是给予艺术家之间相互影响与点化的精神繁衍,在后世的艺术长河中通过激发意识与上帝之灵捕获的方式连绵不绝地生长与死亡,前赴后继。
“教皇事件”两周后,她参加了一个致敬鲍勃迪伦的演唱会,主持人介绍她登台,全场一片嘘声,乐队伴奏声一遍遍响起,可嘘声让她拒绝开始演唱,突然间,她目光变得极其镇定且冷酷,在一种极为目空一切的漠视之中,她改变了原有的表演曲目,扯掉耳机再次怒吼般地唱起了“教皇事件”的那首《战争》,台下由嘘声转变为不可思议的沉默,她唱完这首歌,留下了一个十分倔强且骄傲的表情离场,下台后,她倒在前辈克里斯托弗森的怀里,终于哭了。
1993年,失去了美国市场已回到爱尔兰的奥康娜进行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自杀,这次自杀并没有成功,被朋友送往了医院抢救。但这次自杀是那具艺术灵魂的巨大野心,她生于1966年,1993年时刚好27岁,令她差一点就加入了摇滚史上著名的“二十七俱乐部”,因为这具灵魂深知,她此生不会再有可能做出比撕毁教皇更令世界震动的事件,在此收场将是一个冷酷灵魂最能长存的结局。若是真如冥冥之中所安排与科特柯本一道死于二十七岁,那如今的希妮德·奥康娜会是一个传奇。
四、祭司玛丽的复仇
1999年,一位叫做“伯纳黛特·玛丽”的天主教女祭司登上了一个新闻头条,据媒体报道,这位女祭司向天主教会捐献了20万美元的慈善款才获得了这个职位,但她对此反驳交易的说法,称这笔钱是给教会用于修建一所慈善机构,而且据称任命她的并不是主流天主教,而是一个天主教的旁支教会,而主流天主教并不承认女祭司的存在。
然而,这位女祭司造成轰动的言论并不是关于职务交易这种风言风语,而是她通过媒体来忏悔了一些往事,她说自己幼年曾盗窃,自称七年前曾做过一件荒谬之事,那是“一个可笑的举动,是一个叛逆女孩在故作姿态”,如今她对此道歉,希望得到宽恕。
七年前,这位女祭司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希妮德·奥康娜。她所道歉的事情,是在表演中公开撕毁教皇的照片。
消息一出,舆论一片哗然。
这是“祭司玛丽”在七年后发动的对“艺术家奥康娜”的报复,她要向世人否定曾经的所作所为,消灭掉歌手奥康娜用事业毁灭的代价所换来的一切行为的意义,消灭她最深的印迹,祭司玛丽”要永远地占据这个身体的舞台,防止那个疯女人再度掌权,她在采访中用一种胜利的姿态对“艺术家奥康娜”进行主权宣示——“如果我当年没去当歌手,我本该就是一个祭司”。
这就是1993年后,那个自杀未遂的“艺术家奥康娜”暂时休整退场,换“祭司玛丽”登场的奥康娜,在歌手灵魂的沉睡期间,她学习歌剧、回归家庭、抚养儿女、祷告与忏悔、做慈善、参与妇女权益活动,主控她的形象变得柔软、仁慈而且低调。
然而这样的报复令人困惑。
事实上七年前的“艺术家奥康娜”对于宗教的认知有一种天然的悟性与深刻,在当年的一次采访中被问到对宗教的看法,她说出了三点令人刮目相看的观点:1、宗教有其自身弱点;2、在基督教出现之前就已经有上帝;3、我的使命是“Saving God from religion”,把上帝从宗教中拯救出来。
这种悟性直接连通了荣格对于广义基督教的看法,荣格认为上帝是集体意识的原型,是一种心理事实,是个体内在心灵的积极维度,在梦和幻觉之中对上帝原型的感知与经验是一个人完成自性觉醒的重要组成,宗教是通过各种对于上帝形象的象征形式来勾画出一条灵魂拯救之路。荣格不是基督徒,但他信仰上帝,认为传统基督教与刻板教义限制了人的这种心内体验,艺术家奥康娜所说的前两点正契合了荣格的观点,甚至她进一步地认为,将上帝从宗教中拯救出来,是对上帝的探索,人们要构建出自己的神性观念而不受宗教教义的阻碍。想象一下,拥有这种宗教认知的人去成为一个祭司是件荒唐的事情,荣格在自传中曾写到过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就是一个酸腐虔诚且相信上帝无所不能的基督教牧师,但事实上,他内心有着一种强烈的上帝原型的感知,因而每一天都在忍受着对宗教产生的种种怀疑而带来的痛苦,他既要努力保持自己内心真正的神性追求,又无法逃避传统而屈从于教会而陷入刻板教义里不能自拔,荣格形容这种挣扎的处境是“跳出油锅又陷入火坑”,终生苦不堪言。
祭司玛丽不出意外地爆发了同样的精神危机,她并没有能力像艺术家奥康娜一样能做出一种轰轰烈烈的精神自爆,但却能像一个朴素又粗蛮的民间妇人一样,面对绝境永远有一个一了百了的终极方案。
1999年12月8日,是奥康娜的33岁生日,这一天她是在法庭上度过的,正与第二任前夫争夺对女儿的监护权,这场争夺战已经进行了三年,她有预感自己将失去女儿的监护权,因为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不仅前夫这样控诉,连当地媒体也是如此报道, 奥康娜当场情绪崩溃,回家后吞下了大量安眠药自杀,在被朋友发现送往医院抢救后,她说起当时的动机,“我要杀死希妮德·奥康娜。”
随后,感觉“杀死”了希妮德·奥康娜的祭司玛丽恢复了音乐事业,她签约大西洋唱片,发行了自1994年后的第五张唱片《信仰与勇气》,这是由祭司玛丽掌权身体做出的一张唱片,在音乐中当年那个如战士般一往无前的奥康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讲述宗教鸡汤与陈词滥调的信仰与爱的教徒,这并不意外,因为这就是祭司玛丽的精神世界,这张专辑是她有史以来评价最差的一张专辑,尽管制作精良,但依然挽救不了缺失了艺术家奥康娜灵魂的失败局面,没有态度与人格,只有虚无缥缈的关怀与口号,是一碗神学鸡汤,这张专辑媒体综评徘徊在及格边缘,Pitchfork给了3.8的低分,当年评价她“可能是继艾瑞莎富兰克林后最好的女歌手”的乐评人Robert Christgau毫不留情地给了这张专辑一个醒目的X。
这样复出的失败无疑给了祭司玛丽一个沉重的打击,在接下来的几年继续发行了两张并不成功的专辑之后,祭司玛丽的政权终于崩塌,在悟性上对于宗教的真实体验、终难消除的民族意识与陷入教义的忏悔产生了巨大冲突,宗教的精神困境、音乐事业上的无力,以及婚姻的失败、母子分离之痛与童年被虐待的阴影带来了多重夹击,这一年她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先是被误诊为双向情感障碍),同时引发了一种叫做纤维肌痛的疾病,这种疾病病因不明,常伴随着抑郁与焦虑令人痛不欲生。然而,在这个时期她却意外地对外界宣称:感觉自己的创造力又回来了。
这股“创造力”无疑就是艺术家奥康娜的隐约回归,这个时代幸运的是,一位被上帝之灵附体的天才不会像几百年前那样常被埋没,比如《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斯特里克兰德,生前没有大卖过一幅作品,而死后才让那些画价值连城,这个时代因传播媒介的极度发达不再有怀才不遇这回事,可是,这个时代同样不幸的是,这个时代天才的单枪匹马的力量是单薄且弱小的,尤其是对于发达的唱片工业来说,这是一个协作化的庞大体系,如果奥康娜想在这个时代做出像曾经一样轰动的作品,“天才”只是一个必要而不充分的条件,可是,她的性格与一意孤行早已与太多帮助过她的人分道扬镳,所以这个时代,麦当娜依然有可能做出轰动的唱片,而奥康娜则几乎不可能了。
从那个时间以后,奥康娜的身体里便像是两股互斥的真气在永无止境地纠缠与斗争,它不像在九十年代初,是艺术家奥康娜占得上风,天之骄子、天时地利;也不像在九十年代后,是祭司玛丽扭转局面,现世安稳、细水长流,如今两者势均力敌,水火不容,上帝之灵被世俗之心给淬灭、玷染与蛊惑,世俗之心被上帝之灵给悬吊、胁迫与暗示,将这幅外在的躯壳斗得残破不堪、精疲力尽,于是,希妮德·奥康娜迅速地衰老、臃肿、黯淡,曾经美得不可方物的脸庞逐渐失去了令人惊叹的力量,变成了一种昨日流水的哀伤与蹉跎岁月的叹惋。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她反复无常、自相矛盾、颠三倒四、戾气横生,她四次结婚又离婚,四次生子抢夺又分离,对待家人里始终在一种爱到疯狂的绝望与控诉其无情的喋喋不休之中,她渴望再得到关注,常年在网络上如一个自说自话的爱尔兰祥林嫂,她多次自杀,而命运却还是要留她这条命,在曾经认识她的观众的眼里,她如今的形象已与辉煌时代的光头符号完全割裂,人们仅是极其惋惜地认为她的现状是命运残酷的一种偶然;而在年轻一代的眼里,她是一个疯子。
直到现在,祭司玛丽与艺术家奥康娜依然未能停战。
1999年,祭司玛丽就就教皇事件道歉;2002年,艺术家奥康娜收回道歉,认为自己从未后悔。
2000年,艺术家奥康娜公开出柜,声称自己是女同;2005年,祭司玛丽表示,自己还是属于异性恋更多一些,喜欢的依旧是男人。
2010年,艺术家奥康娜称想在成人杂志上拍性感写真;2013年,祭司玛丽在网络上批评麦莉•塞勒斯(Miley Cyrus)的MV过于性感裸露,影响恶劣。而那位新一代迪士尼女星则把当年奥康娜“教皇事件”的旧照发布在网上进行嘲讽回击,在成千上万的转发评论里,她的青少年粉丝们纷纷表示,这哪里来的保守老尼姑,一点都不懂我们00后的叛逆与大胆。
2011年,奥康娜公开在网络上征婚,在一封信息不足的征婚信中,她表达了自己对于性的渴望,特别指出自己喜欢后入的方式,有意者发送个人资料到她的邮箱:psalm91Music@xxx.xxx,注意这个邮箱名字,是由一个圣歌名字与音乐组合而成,用它来接收这样的应征实在是耐人寻味。这让我想起麦当娜去年在演唱会上为希拉里公开拉票时的话,她说,如果你们投票给希拉里,我就愿意给你口且吃掉。这两位1990年全世界最出名的女歌手在一零年代说话还是如此露骨,可是,如今麦当娜的“口×”显得是多么的高傲、虚伪又春风得意,而奥康娜的“后入”却是如此的真实、落魄又令人心酸。
征婚后不久,她相中了一位医药销售,两人火速结婚并在网络上幸福地晒出了恩爱合影,这段婚姻持续了仅仅十八天。
2015年,艺术家奥康娜表示恨自己的家人;2016年,主妇奥康娜表示爱自己的家人。
2017年8月3日,已不知是奥康娜还是玛丽,在社交网络上发布了一则视频,称现在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仅仅八个小时之后,她又发布了另一则视频,视频中她在一家汽车旅馆哭泣,表示深受精神疾病的折磨,想要回到死去的母亲身边。
五、命运之手
我时常在想,以下哪一种命运才最难令人承受?
第一种人生,他们没有才华,他们的生活庸常而平淡,现世乏味,但轻易就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给击倒,他们惶恐而焦虑,等到四十岁时,便是微博上各种“中年危机”段子的主角——“你42岁,在一家外企,老板给你穿小鞋,但你也不敢辞职……”
第二种人生,他曾经无意沾到了一点上帝抖落的火星,有了一点才气,但绝称不上是天才,他会投机取巧,他做出的及格分的作品往往正好击中这个时代庸众的审美,能赚不少钱,就像《月亮与六便士》里的蹩脚画家斯特罗伊夫,他的画卖得好,然而他知道自己的作品就是垃圾,他深深地羡慕着天才斯特里克兰德,那一点才华让他能够领略到天才们建造出的光风霁月、绚烂奇景,可是终其一生也摸不到天才的鞋底,所谓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其实是得到过一丁点却不能得到更多的在骚动,没有比在身在庸俗油腻的人间一抬头就望得到天堂但却永无高飞能力更绝望的事情了,这一种人是这个时代竖子成名的极大多数,一部分如果还有艺术的志向,那只会带来精神上的无力、无解与无望,而另一部分则完全抛弃了艺术的志向,钻进了物质的深渊里饮鸩止渴。
第三种人生,上帝曾赋予了他灵气,让他少年成名,出类超群,而后经历了人世的琐碎与暗算,他逐渐收敛了锋芒与刺角,他开始转向世俗的安乐与麻醉,于是上帝收走了他的才华。曾经他切身感受过那种灵感深入毛孔的透彻,可是后半生永远都只是麻木又迟钝的感官,仿佛出身于富贵豪门在一夜之间没落,令他后半生永远在对自己的死命较劲里、在对往昔岁月的深切怀恋里、以及在对世人叹其江郎才尽的不甘里自我痛恨与挣扎,就像朴树。
第四种人生,他是天才,可是一生都学不会与平庸相伴,终生受一个丧心病狂、一意孤行、浮泛无根又不留余地的灵魂的折磨,天赋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刑罚,令他们永不安稳,就像就像斯特里克兰德、希妮德·奥康娜以及太多那些悲剧又闪烁的名字。
然而,第一种人羡慕第二种的风光与幸运;第二种人羡慕第三种的灵光满溢与信手拈来,第三种人羡慕第四种的永不流俗与殁世不朽,第四种人,他们何尝不羡慕第一种人有一份平庸而安稳的灵魂,也许并没有什么幸运与不幸,人生本就不易,生活的底色本来就是欲望与痛苦,谁也无法预言未来,谁也无法重写过去,初生的天才与凡人共同站在命运的云海边,无论资质深浅都妄图知晓了造化,那里面散落着无数为占卜而亡的花朵,为扭转凶吉而摧毁的星盘,几十个世纪的命签与塔罗牌都因失落而腐朽,诸神盛宴与浮图倒影在此混为一团,人们耳目晕眩,只能一头扎进了命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