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九月底的夕阳在浸满了灼热的激情后,正以一种可以直视的虛弱,渐渐西沉到黃昏坦然宁静的壮严里,我的耳旁却响起了老父亲宏亮的声音:“蛤蜊豆腐汤、熏鱼、草头,为侬准备好了。”那是我最爱的家乡菜,亲爱的老父亲为一个游子女儿准备了一年的接风菜是如此简单而又情味深重,却年年不变。
一样的秋,一样的情,一样的思念年年深深遂遂。手里紧紧攥着回国的机票,拖着行李,过了海关只等飞鹰直冲蓝天。十几小时的空中行程,故乡的记忆翩翩涌来,不断在脑海中回放的是生命的磁盘中摸不去的精华,剪辑成思。
父母老了,老到双耳失聪;
尤其是老爸。我对父亲讲话,必须要在电话里大喊大叫,要不然他就听不见啊,自说自话,完全无法交流。可老爸偏又不喜欢戴助听器,“那个东西在耳朵里叫的嗡嗡直响,吵煞坦宁了。”他坚决把新生事物拒绝在千里之外,所以他自己讲话的声音也是高八度的嘹亮,母亲则说“侬看依笨伐,你爸越来越笨了。”
父母老了,老到俩腿无力;
去年回家,我明显地就感到父亲要比以前虚弱了很多。早些年,80岁已过的他偏要骑着自行车自己上街买东西,前几年也是家里坐不住的往外跑,现在明显的走路多了就会气喘,两腿直打哆嗦,坐在家里出门少了。而半身不遂中风后的母亲,倒是依然淡定地做着有她自己设计的半身动、半身不动的韵律操,直到满头大汗。
父母老了,老到眼睛花了;
老父母的眼睛都是到了看近的不行,看远的也不行的程度了。老爸看报不是用的老花镜,而是要用放大镜。家里的文汇报、人民日报、新民晚报、老年报、健康报等报纸,俩老也只是看个标题。于是,老爸就盯着家里的护工:“小张你要学习认字啊,家里的报纸都没人看了。”我一到家,老爸准是会捧出一堆积压的报纸向我推荐:“文汇报的副刊《文艺周刊》不错,很多文章艺术性高,可读性强。新民晚报的夜光怀“ 兼容并蓄,雅俗共赏”,现实社会、文化生活,知识趣味一样也不缺,看看蛮有迷道额。”我妈这时一定会说:“老头子,侬让伊先息息好伐啦。”
父母老了,老到牙齿落了;
老人们每天饮食清淡、酥软。我妈已是一口假牙,老爸只靠几颗牙撑着门面,硬的、粗纤维的东西已全部无法咀嚼。俩老最羡慕我吃小核桃了,两个手指一捏,小小的核桃送进嘴里,在牙齿间只喀嚓一声,拿出来壳不湿,再轻轻一掰,小核桃肉就跳了出来。十月里,秋韵中,窗外飘进的桂花香,多少个静静的午后,就在这样的喀嚓声中,我把小核桃肉送进老人家的嘴里,时光静好。其实,在沪城,小核桃肉到处有买。我想,我就是很沉醉于剥壳的过程吧。
父母老了,老到再也管不动我们了;
印象中父亲是个非常严厉的人,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刻板印象很坚定的人。因比我们小时候都很怕他。我回国休假,常常朋友聚会半夜后回来。母亲就是睡不着睁着眼睛等我回来。父亲已经呼呼大睡了。第二天,我问父亲:“现在怎么不管我了?”父亲说:"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听罢则哈哈大笑。
父母老人,老到生怕谈论死亡;
回国时在父母身边,母亲常常看着我打扮出门去见朋友,对我说:“不知不觉自己年纪这么大了,总好像还没有活够。”母亲七十多岁中风前一直喜欢穿连衣裙,这点我和母亲很像,不过我更喜欢长袖连衣裙。有次,半夜接到同学的电话约我出去旅行。我不假思索地说,“父母在不远游,难得回来宝贵的时间就陪陪父母了。旅行嘛,要等以后父母走了再说。”第二天,餐桌上母亲一脸凝重,一反常态没有一点笑容。早餐后,母亲还是忍不住地告诉我昨天晚上听了我和同学的对话她心里很难过一夜没有睡着。我抱着母亲痛哭,“妈妈,对不起!女儿让您难过了。”是啊,老人活多大年纪也不会感到自己已经活够了,在老人面前很难谈论死亡。
父母老了,老到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医院;
前面说了,父亲老了老到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了,可是跑医院还是乐此不彼。老爸喜欢储药是出了名的,不管有病没病每周二跑医院是雷打不动的。其实,他每二周才去看自己的医生,另每隔一周是去替母亲开药。中国的医疗制度很奇怪,拿着别人的医保卡可以看病,也可以去续药。所以他每周都必须跑医院。每个周末,老爸拿起电话打给我姐,“周二,不要忘记来接我去看病喔。”于是,每周二我姐必须停止一切娱乐活动,7点正准时开车送老爸去医院。前几年,老爸都不让我姐等,开好药自己乘车回去。去年开始,我姐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家,一定等他把事情全部搞定后再送他回家。家里护工小张的哮喘药全是老爸提供的,俩老每月的医疗卡都被老爸用得满额精光。记得我还写过一篇,回国漫记:发烧,老爸给我吃假药。(笑)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63208/201612/1618621.html 为此,我给国内关系甚好已升官搞食品药物监管的同学提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中国的医疗制度要改就得从医保卡开始改革。
父母老了,老得坐着打瞌睡;
父亲平时喜欢听评弾,写毛笔字,看看书。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提起毛笔会头晕眼花,听听评弹呒啥新花头,看书眼睛又不行。母亲虽是中风的人却要盯着电视财经频道,看着股巿牛市熊市大起大落,然后忙着告诉他人。现在只要我一个不留神,一回头,看见他们都在各自的滕椅里闭目养神。当小孩刚出生来到世上的时候,对世界一无所知大多数时间是睡觉,然后张口吃奶。老人,在他们饱经了世俗风霜后,也回到原点,已经没有太多精力可以折腾了。老人的生命犹如一波艳丽的晚霞平静、从容、潇洒正向夕阳很快的游去。
父母老了,老的一个敢吃一个不敢吃;
老爸因有慢性肾病,吃东西特别忌口,高蛋白的虾蟹,大分子的豆制品、高钾的香焦西瓜等等全部不沾边。每次全家聚会大吃大喝时,老爸想着血肌肝指数会增高,安筷不动。母亲是从死亡线上过来的人,她什么都不怕,除了牛、羊肉天生怕腥不吃,其他来者不拒。每次吃大闸蟹我顶多一次一只,母亲必是一雌一雄要吃一对。小张说:“老太太大便粗而有型,胃肠功能真好!”
父母老了,老到只有一个念想等着女儿回来。
父母独住,平时有像姐妹一样深情的护工照顾着他们。这主要是我姐有大智大慧。都说金钱买不到一切,但是用比别人高出两倍的钱和付出自己的真心来对待照顾自己父母的安徽人-护工小张,我们家等于又多了一个妹妹。小张从母亲中风那天起来到我家。她虽然不识字,但是头脑灵活,不贪财。她不但管母亲的起居,父亲把财经大权也给了她。父母的存折在哪儿?小张知道;父母黄金首饰藏哪儿?小张知道。每年回家,我会多给小张一份工资,给姐妹的礼品,小张有同样的一份。我问母亲:“侬喜欢小张伐?”母亲眨着狡猾的眼睛看着我,“总是自己的女儿好是吧”。每次我一走,父亲就会在日历上做减法。现在如果说老人生活中还有一点什么新鲜事,“女儿要回来了。”
每年秋天,菊黄蟹肥时我会回到父母的身边。每年每年我带回家的礼物都是一样的,主要是父亲向女儿索要的“彩礼”。老爸喜欢巧克力、人参、保健品、洗发膏,坚果,还有带点美国起司他要尝尝,加州葡萄干是特产不能少,还要带上甜甜的人人都会喝的一瓶红葡萄酒。啊呀呀,这些东西都是石头样的重,国内都有,他偏偏崇洋媚外。他自己绝对消费不了20%,其余都是他拿去做人情的。邻居来了一罐洗发水,朋友来了一袋巧克力或是坚果,唯恐人家不知道他女儿回来了,说真的,国内现在也没有几个人吃巧克力了。给老爸的礼品没有最多,只有更多。这次他还叫我带两瓶香水,哼,肯定又是去贿赂女医生的。平时,我给姐妹带的化妆品,老爸说有多余的也给我一点,几支口红也行,他都是拿去送给医生的。给老父母的人参毕竟是野山参价格不菲,我的经验是必须磨成粉,要不然他拿着盒子就去送人了。我对老爸说,现在洛杉矶的人参看涨都是被像您这样的人炒高的。不过,每次我回state老爸也是把我的箱子塞得鼓鼓囊囊的,桂圆、枸杞子、干香菇、黑木耳、新茶等我不也是多多益善嘛。这点我肯定遗传了父亲的显性因子。现在想来,这也是有眼光的洛杉矶人绝不轻易放我入关的原因之一。看看这次我给老爸搬运的砖头有多沉甸甸啊,所有的砖头中我最中意酒心巧克力,包装精致很是可爱,送人不失为一份好礼物。但是姐妹的化妆品、咖啡、闺蜜的包、还有我这么多朋友的礼物放哪儿呢?得了,只要老爸开心我就等着受罚吧。
珍惜時光,清墨淡染,穿越记忆,我愿秋常住。
回家啰~~~
看看我帮老爸搬运的砖头
附“情归故里:我的家乡是江南”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63208/201509/18199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