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牛是我的同事,我们共事时间不长,可认识的时间却将近二十年之久。老牛是八十年代初落实政策安排到我们医院的,因为他是个右派。我与老牛相识在六五年,那天晚上我值夜班,大约将近九点钟光景吧,来了一男一女,抱着一个小孩,那小孩子估计一岁左右吧,抽搐不止。这一男一女应该是夫妻吧,可看上去男的快四十了,头发蓬松,胡子拉腮,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那女的估计二十不到,长得倒还秀气。我开始问病史,那男的在陈述病史时用了很多医学术语,令我很惊讶。通过病史和体检,我诊断小孩得的是佝偻病,由于缺钙引起抽搐,我就对那个男的说了,不想他回答我:“你又没有化验血钙,怎么知道是缺钙引起的抽搐?”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因为当时农村医院的条件那么简陋,根本不可能进一步作实验室诊断,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并把我的治疗方案跟他解释了一下,他似信非信。我那时也是年少气盛,见他那种阴阳怪气的样子就说:“那你们把小孩子转到人民医院去吧。”这时那女的对我说:“你不要听他的,这么晚了,要去人民医院也得等到天亮后。”当夜我尽我所能把小孩的抽搐止住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带小孩去了人民医院。大约隔了个把月后,我收到一张明信片,信的开头就向我表示感谢,并且为那天晚上对我的不信任表示歉意。原来这信是那天晚上来看病的小孩父亲写来的,于是我知道了他姓牛。这信语句很通顺,字也写得漂亮,很难相信是出自一个普通农民之手。
我与他第二次见面是在给他作男绝育手术的时候。六十年代中期,政府号召两个以上子女的家庭实行计划生育,无论从手术的大小和损伤的程度来说,男绝育手术应是首选的,但乡下农民有一个错误的观念,认为男人作了手术,以后挑担等重活就干不动了;而女人们也心甘情愿地担负起了这一义务。所以老牛来作绝育手术(当时他所在的大队就他一个男的来作绝育手术的)很令我肃然起敬,虽说我从医生的角度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和老牛第三次见面是在他妻子住院的时候,他每天晚上老晚赶到医院来,第二天一早又赶回去出工。住院期间,他老婆介绍了他的情况,原来老牛是上海人,五七年在青岛医学院上二年级,不知发表了些什么言论后被划上了右派。劳教一年后,通过上海的亲戚关系,辗转来到我当时所在的xx公社xx大队务农。他老婆告诉我,自己因为年轻不谙事,上了媒人的当,嫁给了右派,年纪又比她大了一大截;开始还当他是大学生,总有出头的日子,现在看来是无望的了,生活困难些也不去说了,队里的人家都苦得很;最难忍受的是宅基上人那睥睨的目光,老牛又是一天到晚不吭声,跟他说说就对她说:“给你说了你又不懂”。老牛确实很木讷,在我的想象中,“右派”都是比较能说会道、伶牙俐齿的,我高中里教我数学的那位老师就是一个右派,只看见他两片嘴唇皮不断地翻滚,话就从他嘴里滔滔不绝地流淌出来。就这样,我和老牛算是熟悉了,他对我的医术也很信任,家中不管什么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叫我看。有一次,他老母亲病了,叫我出诊。我和他步行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他家,看了他家才知道什么叫穷,老牛家三间茅草屋,那墙是用泥垒起来的,屋顶上薄薄的一层茅草已经发灰白色,我很怀疑下雨时会不会漏雨。屋旁边用土垒了半人高的墙,里面养着两头瘦骨嶙峋的猪,我真为那两头猪先生抱怨,投生在这样的人家,吃也吃不好,还要日晒夜露经风雨见世面,屋内更不用说了,真可谓家徒四壁。看完病,他还要留我吃饭,我一看那架势,随便怎样也不愿留下来,他看我很坚决,就赶忙烧了四个鸡蛋,放了不少糖,这四个鸡蛋吃得我真正倒足胃口,但出于对他盛情的礼貌,嘴上只好不住的说:“好吃好吃”;而老牛听我夸奖说好吃,赶忙又去拿了三个蛋要继续烧给我吃,这可把我吓坏了,我忙不迭一边摇头,一边挥手说再见,说话间脚早已跨出了大门。
到过老牛家里后,我才明白,上次他老婆住医院时为什么一定要叫我在申请贷款的证明上多写些(老牛所在那个大队算是全公社最穷的大队了,家中有人生病后,凭医院的证明到信用社贷款。因为穷,所以住院时叫医生除医药费外,多写上十元、二十元,以作其他用途)。
老牛所在的大队离镇上很远,由于大队穷,一直没有保健员(即后来的赤脚医生),到医院来请医生出诊就多了。有一次我到大队书记家出诊,顺便向他建议大队培养一名保健员,并且推荐了老牛,原因是他毕竟读过两年医学院。大队书记想了一想说,保健员是要培养一个,老牛可不行,他是右派,怎么能让他给贫下中农看病,出了问题怎么办?隔不多时,他们大队送来了一个十六岁的小青年,连小学也没有毕业,叫我们培养了回去当大队保健员,弄得我们十分尴尬。转眼就是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老牛因为平日不声不响,也没和人结下怨,所以批斗牛鬼蛇神时给他躲过去了。那年春季灭螺,每个大队要一名资料员,排来排去,整个大队没有人文化水平比老牛再高,于是老牛就顺理成章的当上了资料员。灭螺结束,资料汇总时,就数老牛的台账做得最清楚,为此医院里把他借用了一个月搞资料。老牛很认真,一清早就到了医院,别人下班他还在那儿不停地抄呀,写的。老牛做这事是没有工资的,大队给他记工分,那时他们大队一工(十分)在年终分红时才一角三分钱。老牛借用到医院的时候正是老人家提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年月,医院里也到处挖洞,挖深以后,大家都不愿下去继续挖,老牛就自告奋勇地下去,有一次洞口塌了,险些让他遭了灭顶之灾。
老牛与他妻子关系处得不好,他老婆长得很小巧,一双俏眼,本来就比老牛小了十来岁,再加长相年轻,差距就更大,可惜不识字,歪歪扭扭只能写个自己的名字。当初听说是嫁个大学生,颇为高兴了一阵,以后才知道是个右派,她从一个贫农的女儿一下变成了右派的老婆感到很亏,心中的怨恨就可想而知了,加上老牛又不会甜言蜜语的哄她,所以她老婆常在人前说些对他不满的话。两人经常发生争吵,就连那次他老婆住院期间两人还大吵了一场,他老婆甚至提出离婚,经过大家劝阻才罢。
八十年代初,老牛的右派问题终于被平反,他被安排到我们医院工作,按他的主观愿望还想当医生,当时主管医院业务的我感到他已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虽然读过两年医学院,可只是读的一些基础课程,况且隔了这么二十多年,还能留下多少印象!所以好容易才勉强说服他不去做临床,而把他安排到了防保组,为此他对我还挺有意见,说我瞧不起他。老牛到防保组后,工作很卖力,与同事们关系处的不错;但脾气拗得很,他认定的事即使错了也很难说服他改过来,这也许是他二十多年来的“右派”生涯造成的,大家也理解他,不太与他计较。老牛到医院工作后,医院为了照顾他,就让他老婆到医院里做临时工,经济状况大为改观,我们都以为夫妻间原来的隔阂应该消除了,但不知怎么回事,在老牛落实政策后不久两人终于离了婚。当时医院内有些人说老牛做“陈世美”了,不过我不信,因为老牛未再成家,也无相好。他老婆不久就嫁了人,据说生活倒过得和和美美的。
大约是在八六年吧,那时我已经调到别的医院工作,有一天原来医院的老同事到我工作的医院来看我,讲起老牛,我才知道,老牛不久前为儿子(老牛有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的名字很有意思,大的叫右农,小的名右村,他说是为了纪念他做了右派当了农民,离婚时双方各带一个)办理农转非户口时在去市公安局的路上出车祸被撞死了。听了这消息,着实令我伤感了一阵,老天爷对他也实在太不公平了。说实在的,老牛确实是个好人,待人十分诚恳,就是脾气古怪些。记得有一次到他大队出诊,他看我穿的浅筒套鞋里都是泥,就自告奋勇一定要让他上海的亲戚给我买双半筒套鞋。六、七十年代物资匮乏,不用说半筒,就连浅筒也买不到。我十分感谢他的好意,也没往心里去。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左右吧,老牛给我送来了一双半筒套鞋,还一定不肯收钱,他那情况我当然无论如何把钱还给了他。老牛借到医院搞资料的时候,正风行佩戴毛主席像章,有一天他悄悄地给了我一枚毛主席像章,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大家都向他要,他当时也没说什么,过了不久,也不知他托了多少亲戚,弄来了十多枚像章,送给了我们医院的人,可他自己一枚也没留下。
老牛比我大了几岁,算起来他读大学时我刚进高中。他要是不当“右派”,顺顺当当的从医学院毕业,也许就是某个学科的医学专家了,至少也应该是个主任什么的吧!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