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最爱的是神读。「神读」这个词,辞典上大约查不到,但却不难意会。试想,偶有闲暇,泡一壶好茶,斜倚在沙发上,手持一卷,或天文地理,或古今中外﹔此书或信手拈来、或慕名已久,辗转借来﹔读时或一目数行浏览,或逐字逐句推敲﹔读到神会之处,或掩卷沉思,或击节长叹,或拍案叫绝,这是何等样的人生享受!瘾君子们说「饭后一枝烟,快活似神仙」,但比起「神读」来,两者的境界岂是可同日而语的?
神读,读的必定是闲书,或曰杂书。对我来说,有三类书是不能神读的。其一是求学时的教科书,那是先生们天天要考问的,关系到开不开红灯的大事,怎敢有心无心地浏览?其二是工作中的参考书,我是做科学研究的,沉浸在文献的海洋里,必得刻苦钻研,方能辟出一条自己的航道。这样的读书固然也乐在其中,却少了神读的那份轻松。其三便是大陆上的政治说教书,读起来味同嚼蜡。今年的书批判去年的书,明年的书说不定就要批判今年的书,明知其反复无常,却又不得不在「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里,摆出一副认真读书的样子来。这别说挨不着神读的边,简直就是活受罪。
神读之乐,不消多说。然而,神读亦难,或难在不许读,或难在无法读。
想当年,毛泽东发动了文化大革命,实为大革文化之命,大陆的图书馆只有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的书可供借阅。唯一的例外是鲁迅的书,因为鲁迅是毛泽东钦封「最革命」的作家。那些日子里,大学停了课,造反派在马路上闹得正欢,我却在冷冷清清的图书馆读「鲁迅全集」。原来鲁老先生不仅写杂文,还收集过许多古典小说和传奇,甚至翻译过外国小说。譬如他居然能把法国科学幻想小说大师儒勒凡尔纳的「月球游记」翻译成章回体,就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种文体,读来煞是有趣。所有这些统统收入他老先生洋洋洒洒三十几大卷的全集中。就这样,在那段文化沙漠般的日子里,我找到了一块小小的绿洲。
后来,学校里的造反派从教授们家中抄走了许多「毒草」书籍,其实就是古今中外的名著。他们把这些禁书封存在一间小屋里,由我的一位朋友保管钥匙。这位朋友同我一样爱读书,便常邀我去偷读。那是一间密不通风的库房,连窗户都被黑布封得死死的。夏天的南京有火炉之称,库房里没有电扇,更谈不上冷气。屋子里堆满了书,连桌椅都没有一张。我俩席地而坐,挤在唯一的电灯泡下,各捧一本名著,如饥似渴地读,虽然汗流浃背,也不忍释手。不过,即使看到再精彩的文章,也是不敢出声的。如若被造反派发觉,轻则批斗,重则扣上反动学生的帽子,那可就惨了。有不少名著,我就是在那间闷热的库房里偷着读完的。
不许读就偷着读,无法读便想法读。记得毛泽东一声令下,我同万千学生一道,被发放到农村「修理地球」。白天背朝天、脸朝地干了一天农活,回到茅草屋还要自己烧饭。天色刚黑,农民们早早就上床了,我们这些「臭老九」虽然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却总感到该读点书才对得起即将逝去的一天。难就难在没有灯,不要说电灯,连煤油灯都没有,那年头煤油是「战备物资」,轻易搞不到的。我就用墨水瓶做成小油灯,凑着菜籽油发出的豆粒般大的火苗读书。为了看得清楚些,我在油灯前摆了两面小镜子,把光线反射到书上来,居然还相当管用。在这样的油灯前读书,不敢出大气,就连翻书都得十分轻缓,生怕熄灭了微小的火苗。草屋的外面是黑沉沉的夜,万籁俱寂,唯有油灯的火苗照亮了面前的书,而书又照亮了我的心。在那个闭塞的地方,它们一起支持着我,度过了一长段困难的岁月。
如今我来到美国,不许读的禁令和无法读的困难都不复存在。我可以自由地读自己想读的书,更不必违心地读自己不想读的书。然而,每当我在闲适中神读时,仍会不由得回想起当年在地球的另一面,我在蒸笼般的库房里和摇曳不定的油灯前读书的情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