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河镇 3.



我将父亲的骨灰盒放在堂屋正对的案几上,这些家具都已经破败不堪了,不过我还记得当年我们兴冲冲地搬进来时,爸爸请人打这些家具时的兴奋和期待。我坐在那里,竟然有几分兴奋,确实很久没有回来了,我又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似乎怎么也看不够,那些流逝了日子和那些不该错过的日子,就这样,回来了,象青河的河水一样,静静地流淌。


 


搬家的时候,我刚上一年级吧。我从小长的瘦小,细麻杆似的,我爸说的我身上没有二两肉,真是这样子的。我妈生我的时候,早产加难产,我就这样了。我记忆中的我妈也就那样儿了。不过学校里有老师,包括马涛的妈妈后来也说,我妈不是因为我才那样的,我妈其实打嫁给我爸的时候就已经是那样儿的,这么说,可能是想减轻一些我的内疚,但是,其实,我这样的,人,又哪里会有一点内疚的感情呢?我似乎从来就没有过感情,不,还是有例外,就比如我对强子,还有强子的姐姐,那种感觉就真的很特别,很特别,我从来都说不出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是能看见他们我就欢心,从内心里欢喜,象植物开花结果一样,静默地窃喜。


 


打我记事起,我妈就没有对我笑过,我开始以为妈妈都是这样的,后来我去马涛家玩,见到马涛的妈妈对他的笑脸,虽然是有些敷衍的,那时候的妈妈们都很忙,再加上马涛妈妈的那个病,她笑起来总是有些心不在焉地。最主要的,是我看见强子妈妈的笑容,强子妈妈看见强子的时候,马上蹲下来,准备给他一个拥抱的那种笑脸,象天使一样。我是这样定义天使的。还有强子姐姐,是更加漂亮的天使。


 


他们有人说我妈是因为生我生傻了,也有人说她本来就是一个傻子。我不敢问我爸哪个说的是真的。更不敢告诉他是谁在这样说,我爸会提了刀去杀了他,我相信,我一直都相信他会这样做。他在战场上一定是一个勇士,可惜他没有机会去表现自己国家就解放了。


 


有人说我母亲是菜花疯,就是每年三月油菜花开的时候,她会疯的更厉害,这时候她就一反平日的淡漠和无动于衷,会变得暴力和歇斯底里,我父亲就只好将她用绳子绑在长凳上,不让她来 伤害我。


 


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可能也怪我记忆力不好吧,我到底吃过我妈的奶没有我都不知道,我爸一口咬定我是吃过的,说你妈不给你奶吃,你这个小狗崽子怎么长得大?我却一直觉得这是我爸在哄我,因为谁都不愿意自己的妈妈和别人的不一样。我长大后还觉得这里面有我爸的私心,不想承认他娶的是个那样的女人。


 


还有一种说法,说我妈是被我爸打成那样的。对于这种说法,我保持沉默。我不想赞同这种说法,但是我心里却又止不住这样想,说不定是有这么回事呢,你看他打自己儿子那个狠劲!


 


我爸不是青河人,和青河镇没有任何的瓜葛纠缠,这和学校里其他的大多数老师们比起来确实有点寒碜。多多少少的,青河中学的老师总归是要和青河镇有点联系的,就像马涛妈妈是A市人,和青河镇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马涛爸爸却是青河人,虽然是去A市读了大学又分配回来的大学生,但是在青河乡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老母亲,青河就是他的家乡。


 


我爸的老家据他说在东北,但是我从来也没去过,他说回去也没啥用,老家一个人也没有了,连远房的亲戚也没有一个。他转业来青河中学的时候已经33岁了,在部队里不是官不是长的,家里也没有亲戚替他张罗,就这样一直是光棍一条。到了学校,学校里的女老师追求个浪漫什么的,我父亲一样也拿不出,熬了两年还是说不上个媳妇,这才由组织出面,介绍了我妈妈给我爸,我爸当时也没有多想,以为有女人总比没女人强,更何况我妈妈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当时还是青河村的村长,村长的女儿他也不敢不要。


 
 

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到处观察,似乎这样可以就可以穿越回去到过去的岁月中,我有些失望,除了那些家具是我熟悉的,家里其他的东西我其实都有些陌生了,我父亲床上的床单已经不是我熟悉的白蓝条纹的粗布,而是换上了红底蓝花的质地较好的床单,我知道这是学校里曾经发的奖品,我父亲留了很多年没舍得用,后来一定是原来的已经破的没法补了,才取出这条床单来用。


 


我的小床竟然已经撤掉了,我不知道我父亲这么做的时候是如何想的,可能他是真的觉得没有我这个儿子会更好。又也许只是因为房间太小,我又不知道身处何处,几年也没个音讯,放一张床在那里毕竟是占地方。甚至,我吸了一下鼻涕,说不定他是太思念我了,不想睹物思人吧,我这么想,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我去卫生间上了个小号,对了,在厨房的后面,每家又搭了个小偏厦,有个蹲位,算是独立的厕所了,这个改革,大概是我们搬进红砖房以后7,8年的样子,那时候独立厕所已经是众望所归了,学校的老师们突然就厌倦起早起排队去公厕的常规了,每一次教师工会会议提出来的必定有这么一条,就是要求有独立的厕所。那时我父亲已经从政工科长调到保卫科长了,主要分管学校的安全方面,但是校长还是想到我父亲对这排红砖房的贡献,又提出让我父亲主管红砖房的改造工作,其实就是如何在那一排已经快长到河岸的房子里面再加一个厕所。


 


厕所加起来不难,难的是污水处理。我爸为此很是费力地研究了一下城市污水处理的系统工程问题,他的文化程度使他不管是读这些书,还是听这些课都很困难。但是组织上交的工作他是不好意思提出来说自己不能胜任的,勉为其难的完成了红砖房的改建。直到几年以后青河水污染的问题被提出来,我父亲的这排厕所就成了刀尖上的肉,被省市县镇一级一级的干部提了无数次。我父亲的风光日子就嘎然而止了,虽然没有人撤他的职,但是他实质上地成了一个闲职。


 


堂屋的墙似乎粉刷过,我以前涂画过的痕迹都给抹去了,我又想照片被取下来也许也没有什么深意,用不着去怪责谁,只不过因为刷墙罢了。


 


墙是一块一块地白,不是均匀的,我怀疑是我父亲自己做的活,那时候他是肯定不肯花钱请小工的,学校里虽然工程一天比一天多,但是他已经是不大插得上手了,尽管他和过去的包工头说一声,还是会有小工免费上门帮忙,但是我想他是不会这么干的。


 


白色的墙在诡秘的灯光下显得很耀眼,他一直舍不得点大瓦数的灯泡,因为电费的问题,其实他当了多年的后勤科长,他完全可以在数字上做个游戏少交一点电费,但是他却一直认认真真地交着电费,而点着昏暗的灯。


 


墙上的一元硬币直径大小的洞还在,我有些好奇地将堵住洞口的一小团泡沫掏出来,从洞里望过去,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隔壁家估计是已经关了灯,又或许隔壁根本没有住人,我有些奇怪的是,经年过去,隔壁家估计不会象我家一样一直没有换人,说不定都几易其主了,怎么这个洞还没有补上?


 


洞是我挖的。我现在都难以想象我是怎么在大人的眼皮底下,尤其是既在我父亲的眼皮底下又在邻居家的大人的眼皮底下在墙上凿这么一个洞,而且这个洞的工艺是如此高超,洞口是一个规则均匀的圆形,洞的里面光滑得如同天然。


 


我将手指伸进去摩挲,洞的里面仍旧光滑。


 


我仿佛看见了童年的我,那么贪婪的视线,穿过这样的深洞,落在隔壁家的电视机上。小时候我几乎一大半的电视节目都是这样偷看来的。隔壁家的虎子比我大一岁,他有时候会将洞从他那边堵上,有时候又拿开,他堵上的时候,我拼命地用筷子去捅他的障碍物,他放开的时候,我又常常很惆怅地将自己这边用泡沫堵上。


 


夏天的时候要好些,除了虎子家,还有别的老师家也放电视,看得高兴了就将电视机搬到家门口的场子上,我和涛子这些家里没有电视机的破落户们就屁颠屁颠地扛着小板凳去占座位,有时候这家收摊了,我们就扛了板凳去赶下一场,直到学校里所有的电视机都变成了黑白格子才恋恋不舍地收工回家。


 


我还趁我妈去住院的时候,请过其他的小朋友来我家看电视,当然,那么小的洞,只能一人看一眼地打转。看着看着,就为谁的一眼时间长谁的一眼时间短,还有谁看了最重要的一眼而其他的人没有看到,最后打的鼻子流血地各自回家。


江小渔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洋葱炒鸡蛋' 的评论 : 谢谢阅读!
洋葱炒鸡蛋 发表评论于
写得好呀。我越来越越觉得我们的老家,似乎离得不远。你说到二两肉,偏厦,带着我故乡的味道。会常常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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