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香•登临送目》- I
王安石填《桂枝香•登临送目》的确切年代仍不可确考。一般认为大概是在1067年他初知江宁府或者在1074年第一次罢相后再知江宁府的这两个时间段之一。
从在上篇里对故国的秀丽江山、眼前的风土人情的极尽描绘和热爱,和在下篇结尾处对由变法改革不尽人意的结果而带来的对国家前景的隐隐忧心来看,我倒倾向于认为是在他第二次江宁任上时所作。
可以读出来,在1074年“天气初肃”的那个晚秋日子里,王安石对前些年为推进变法而提出的“天命不可畏”的豪言壮语大概有了不同的认识(拿现在的话说,是有了新的“感悟”)。宋室江山的天命,从宋太祖在960年黄袍加身,经历了114年的风雨后,离仓皇南渡(1126年),只有50年了。
《桂枝香•登临送目》- II
1074年晚秋的那个下午,当他凭高远望,极目金陵北郊的时候(原词:“登临送目”),清冽的西风从高处迎面吹过,让他感到深秋的萧瑟和寒意(原词:“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
四月里,新法的实施被叫停 。六月,王安石被罢相。神宗皇帝看在旧日情面上,还算客气,尽管罢了他的相位,还是将王安石送回金陵让他去当他以前当的知府。或许是轻车熟路,或许是弹丸金陵无需多虑,似乎一辈子都只为工作和学问忙乎着,生活中的其它都被“任性”地随意到极点的王安石,这一天有了心情去登高望远。
不过,王安石人在高处,恐怕感受到的不光是金陵晚秋的清冷,一定还有对变法持不同看法和政治目的党派间的倾砸的寒意和对遭罢绌的失意。
《桂枝香•登临送目》- III
王安石在词作上的收获一直被认为是远不能和他在诗、文上的成就相提并论的。李清照就毫不客气地笑话王安石的词让人读了之后“人必绝倒,不可读也”。(李清照《词论》)
不过这一篇《桂枝香》却是如此出彩以致八百年之后的梁启超要用这一篇为例,反驳李清照对王安石词作的冷嘲热讽,并作为为王安石翻案的一部分。(是的,翻案。王安石在此前的历史上,形象并不太正面。这不光是变法的主张、具体的实施和客观的效果带来的各种诟病,还有关于他个人生活习惯的种种随性,极端的如“屡游相须,曾经御览” 等。)
上篇中对金陵秋景的描述,王安石用的完全是散文笔法,以三个层次分别描写1)静态的江景、山色,2)动态的水面、陆地,3)静、动态组合的江上远景。王安石不吝文辞,尽情描绘。
静态的江景与山色:
(原词:“千里澄江似练”)
大江东来,清波微澜,似白绢静卧;
(原词:“翠峰如簇”)
青山环绕,峰峦层叠,如利箭耸立。
动态的水面与陆地:
(原词:“归帆去棹斜阳里”)
江面上,是在夕阳斜照下往来的舟楫;
(原词:“背西风,酒旗斜矗”)
陆地上,是在西风吹拂下微斜的酒旗。
接着是静动态的交互描写:
(原词:“彩舟云淡”)
各色船只航行在(动态)水面上云彩的倒影之中(静态);
(原词:“星河鹭起”)
一群鸥鹭就像是飞翔在(动态)落入江中的银河一般(静态)。
王安石最后小结:这样一幅美景,岂是画笔画得出来!(原词:“画图难足”)。
如果词作就此打住,便充其量就是失意士大夫写写眼前景,散散个人情绪罢了。文辞虽美,表达虽精,也难免会落个立意不高的历史后论。当然,王安石要真就这点出息,我们也不会记得历史上的王荆公了。
《桂枝香•登临送目》- IV - 插话篇
王安石自六月罢相到次年二月金陵再召,不过短短八个月。《桂枝香》应该是在罢相后回到金陵的第三、四个月里写的。(我的个人逻辑)
在这一篇《桂枝香》里并不能看出王安石有任何由于罢职而带来的颓唐。不过,在他次年奉诏复出,于二月里离开金陵,泊船在瓜洲渡口时写下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句子里面,则明显地可以看到他爽利的精神头了!
不知道这个时候,王安石是否又有了人言不足恤的昂扬气概。
《桂枝香•登临送目》- V
王安石登临送目,看到的不仅是金陵城外动人的秋景,还同时看到了金陵城下往复的历史。在王安石看来,历代统治者往往只顾享受眼前的荣景,追逐暂时的奢华(原词:念往昔,繁华竞逐),兵临城下可以依旧管急弦繁,以致历史一再重复社稷兴衰的演变(原词: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而多少人对此美丽河山,仅仅是徒然空叹荣辱轮回(原词: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
在这样一种历史的演进当中,王安石似乎看到了一种天命,一种顽固的循环。他知道,今天已经一百一十四年的大宋王朝,各项先期的政策已不能与时俱进,经济在当时已开始出现衰退。难道大宋王朝的天命也是处在这一条轨迹上,从现在的“荣”朝着将来的“辱” 滑过去吗?如果真是这样,这种轮回的天命还不足畏吗?
打破这种循环,挽救今天的大宋,变法在当时已是共识。只是过去五年,天不逢时,人不遇和。激进的变法措施和实施不可避免地带来不适应。一场持续的干旱更是加重了负面的效果。反对派们不但言之凿凿地在神宗皇帝面前直言变法的种种失误(《宋史•王安石传》 :每辅臣进见,未尝不叹息恳恻,欲尽罢保甲方田等。),尤其是二月间一位城门小官郑侠越级进呈的《流民图》,画了汴梁城外由于干旱而流离失所的饥民惨状,使一直坚持变法不动摇的神宗皇帝也不免三人成虎,不得不顾虑来自反对派的压力,最后“帝亦疑之,遂罢为观文殿大学士,知江宁府。”(《宋史•王安石传》)。
相信王安石此刻心中,也不得不叹当初自己说的“人言不可畏”是有点过于自信了。
《桂枝香•登临送目》- VI - 三“不足”
“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此三“不足”语出《宋史•王安石传》,大意是说天象的变化不必畏惧,祖宗的规矩不一定效法,人们的议论也不需要担心。这样的观点,在当时想来应该比“猫论” 更加振耳。
这是王安石为推进变法,首先强调要在思想上破除当时人们的守旧心理。这不仅说出了自己变法的决心,更是要全力推进变法、落实改革的豪言壮语。
实际上当时的变法也是如此被执行。王安石对任何反对意见都听不进。只要你有不同意见,请你让出位子来,让愿意做的人来干。这也为他在历史上赢得一个“拗相”的外号。
《桂枝香•登临送目》- VII
金陵古都,这经历了六个朝代更替的都城,往事、旧人都已如眼前这东逝之水(原词:“六朝旧事如流水”)。只有苍翠如烟的远山和在秋风里萧瑟的绿草依旧如昨(原词:“但寒烟,衰草凝绿”)。人们往往忘记过去,只看见现在。你们难道没有听见,那些弹词唱曲的商业歌女们,还把旧时的亡国之音,当流行歌曲在唱吗(原词:“至今歌女,时时尤唱,后庭遗曲。”)?
王安石心中唯有深深叹息!
(次年二月,王安石金陵再招,再次出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再明年,长子病逝,再加以司马光(砸缸的那位)为首反对派们的阻挠,变法再次受挫。终决心辞相。朝廷封舒国公,后改封荆国公,自始,史称“王荆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