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枪控枪禁枪——简单的逻辑，永远的话题

美国又发生大型枪击案了。这次在一家中学校园里，死了十几位学生和老师。

美国是个枪支泛滥的社会。据报道，占世界人口4.4%的美国公民竟拥有世界平民拥枪总量的42%。去年发生在拉斯维加斯的枪击案，其主犯的房间里查出几十条枪。而这次佛州高中枪击案中的19岁少年凶手居然能合法买得杀伤力巨大的突击步枪，令人不可思议。

每次大型枪击案发生，总会引起加强枪支管控的呼声和争论。但是，以强大的步枪协会（NRA）为首的利益集团和政客相互勾结，使得这种呼声在立法或政策层面几乎没有实质进展。随着时间的流逝，声音慢慢平息下来，枪支继续泛滥，一切照旧。

其实在各种声音中没有多少是真正围绕控枪的必要性而进行的辩论。谁都声称反对枪支“泛滥” 。控枪的理由似乎很充分，道理也很简单，在这点上真没什么好辩的。争论最多的话题其实是：“我”（争论的一方）作为一个良民，到底该不该有拥枪的自由？

我是个理想中的禁枪论和现实中的拥枪特权论者。特审的体育和打猎用枪除外，现代文明社会应该禁止民间拥有战争用的杀人武器，即便是“良民”也不应该有拥枪的“自由”。考虑到历史文化和枪支泛滥的现实等原因，目前做不到禁枪，就应该对枪支实行最严厉的管控。在这样的严控政策下，拥枪不是一种人人应有的基本权力，而应该是一种依据个案审批的特权。 

首先要明确的前提是，我们是在讨论“现代文明社会”中的问题。文明社会之所以称为文明社会，有一个必要的因素：有一个作为公共资源的、负责社会治安的警察系统。文明社会的成员都接受这样一个警察系统的合法性，并自愿放弃了自己使用暴力手段解决冲突和维护权益的“自由”。

任何人如果不接受这个“文明社会”的讨论前提，或者不认为美国是（或应该是）一个文明社会，那么，你要讨论的野蛮社会（我不否认在野蛮社会里拥枪的正当和必要性）和我要讨论的拥枪禁枪问题不在一个平台上，你也就没必要继续读我下面的论述了。

  
一、拥枪自卫的理由和逻辑

  在这样的文明社会中，一个看似有理的拥枪理由是，为了应付突发的被袭击事件。虽然警察是主要的治安手段，但是遇到突然被袭击而危及性命的危机时刻，不可能马上得到警察来帮助，有枪就可自卫。

仅凭想象，这个理由在逻辑上的确讲得通。但是现实中几乎找不到事实来支持这点。大量枪击事件都证明，面对突然出现的枪械袭击，拥枪者能够迅速反应反击而成功自卫的概率很小。大多数情况下凶手要袭击的目标明确，被袭击者几乎没有时间取枪反击。如果凶手是要滥杀，通常也在短时间完成，不会持续很久。在这个时间里，在警察到来之前，如果现场正好有人有枪，理论上说也许能够用枪阻止凶杀伤亡的进一步扩大。但是，有枪的人正好也有机会有能力并且也有勇气来反击持枪歹徒的概率有多大？据说佛州高中枪击发生的现场就有配枪的校警，却根本不敢进入枪击发生的大楼里去，何况非专业训练的平民。即便德州教堂的那次枪击案现场，的确有人从家里取枪来反击了（据说凶手那时已经逃离现场），但到底他的反击对阻止那次伤亡的扩大效果有多大？

有人用一家华人女店主成功用枪击退歹徒的事件来证明持枪自卫的有效性。但在那个事件中，歹徒的失败首先是因为他们判断错误，未料店主有枪。一旦店主都有枪已经成为一个常识，抢劫者会有备而来，不会因为店主有枪而惊慌失措，落荒而逃。家家都没抢，而我家独有，这是一种特殊情况，这个自卫成功的事件就不能成为全民拥枪的合乎逻辑的理由。

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被持枪者抢劫时，店主不用枪反抗，绝大多数情况下损失的就是财产，很少人身伤亡。若店主用枪抵抗，除非是面对上述这样毫无准备的小混混，否则自己伤亡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我并不是说面对凶杀现场我们应该坐以待毙，只是从逻辑上说明面对突然出现的枪击即便身边有枪也不太可能成功阻止，是要比较拥枪禁枪的利弊，是要说明我这样的观点：要解决枪击凶案不断增加的社会问题，与其鼓励大家拥枪反击，不如控制枪支的来源，减少坏人获枪的可能途径，从而从根本上减少这样的枪支袭击事件发生的概率，并增加公众集会场所的维持治安警力。

考虑到北美枪支泛滥的历史和现实，在人烟稀少而警力不及的偏远地区，一个家庭或小店目前的确还有备枪威慑普通歹徒的必要。但对精心预谋的武装袭击，必然是毫无作用的。

 

二、一些统计数据

如果允许民间“良民”都可以自由拥枪，则必然导致社会上枪支泛滥，枪击案的发生机会就必然大大增加。原因很简单：第一，有枪的人越多，坏人通过好人而获得枪支的途径也相应就越多。第二，“好人”不是一张不变的身份证。有很多“好人” 因为各种原因就变成了坏人。

美国人口３亿多，平民拥有的枪却有３亿多支。这些枪都干了什么？我们知道每年美国的大型枪击案发生率在上升，越来越多的无辜者死于这些枪支下，但这些枪保护了多少美国人呢？

美国步枪协会经常用一个数据来说明拥枪自卫的必要性。据说这套数据来自于佛州大学犯罪学专家Kleck等在1992年针对5000个被访问者的电话调查。他们用这个调查数据来推广估计，说全美国每年大概有100-250万次平民用枪自卫的事件。尽管这个数据从逻辑到事实都受到广泛质疑，但因为有利于枪械厂商做生意，而被步枪协会、无良政客和拥枪支持者广泛引用。

在众多的质疑声中，一项由枪支犯罪档案(Gun Violence Archive)进行的调查显示，2014年美国只有1600起有警察记录的用枪自卫的案件（即使根据Kleck等人的理解，大概只有一半的案件会有警察记录，也只有总共3200起），几乎只是Kleck等人数据的1%。

你可能会说：虽然数目不大，全国一年有2-3千次，毕竟在这些事件中枪支起到了自卫的作用，保护了事件中的当事者啊。事实并非如此。这些记录只是说当事人“用到了枪”来自卫，至于自卫的效果如何，并无确实报道。相反，哈佛大学做过一项调查，把涉及枪支防卫的一批案件让一个5人法官小组审查，结果51%被判定拥枪者是在并不需要枪的场合过渡用枪自卫，属于非法行为。Kleck自己也承认，在他调查的涉枪自卫的案件中，有36-64%是属于非法用枪。也就是说，如果Kleck提供的每年100-250万涉枪自卫的数据属实的话，那么美国全年发生了大约50-125万起并不需要用枪防卫的情况下非法用枪的事件。

据美国国家犯罪受害者调查（NCVS）的数据显示，因为枪支泛滥，成为枪支攻击者的人数几乎是用枪支保护者的人数的9倍。一个针对发生在美国家庭中涉枪案件的调查，枪被用来攻击或威胁家人的次数，是被拥来保卫家人次数的6倍。而这个枪支使用途径（攻击或保护）的差别，在针对少年人群的调查中则高达13倍之多。

所以，法律不仅应该禁止“坏人”拥枪，而且应该减少并最终禁止“好人”拥枪，才是解决社会上枪支泛滥、枪支误伤、坏人有枪等问题的根本途径。

 

三、拥枪对抗恶政府？

有人说，枪是我可以对抗恶政府的必要手段，是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赋予公民的权利。

首先，想起一句我个人不太同意的名人名言：“别拿法律当挡箭牌”。在讨论制度和立法改革的时候正应该说：别拿法律当免谈牌。

宪法其实是可以被修改的。虽然不能轻易修改，但在必要的时候宪法也必须被修改才能推进社会进步。美国历史上，宪法已经被修改了很多很多次了。至于宪法第二修正案，它至今已有二百多年历史，世界和美国在这两百多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应该是再次修正这个修正案的时候了。

有枪就可能对抗恶政府吗？两百年前当然可能，现在完全不可能。

我在推特上表达了这个观点之后，受到一个网友的严厉质问。他似乎坚决主张，拥枪的主要理由是要对付恶政府。我于是对他说了这么一段：“如果在古代野蛮社会，我也会买枪自卫。但在２１世纪，没有一个有现代化军队的政府是平民百姓能用普通枪支来反抗的。枪支可对付流氓，甚至可对付没想到你会有枪的城管。但如果城管部门已经事先知道你可能有枪，他们就没有办法对付你了？其实你会死得更惨。为什么美国警察能开枪杀人而无罪？经常就是因为那美国警察所面对的人手中有枪。”结果，他大骂我“无耻”。从逻辑上说，我不知道自己这些话何“耻”之有？难道是指我成了恶政府的帮凶？碰到这么无厘头的网友是网络自媒体的常态，暂且不管它吧。

但我要表达的意思基本就在这一段话里了。二百年前的美国政府军大概只有些长枪小炮，那时候老百姓如果有枪，尤其是拥枪家庭联合起来组成民兵组织，是可能反抗侵犯他们权利的邪恶政府的。但在２１世纪的现在，民间拥枪来反抗任何一个拥有现代化军队的政府，这不是句梦话？谁听说过美国有平民拿枪对抗政府执法人员而成功的例子？

好像有一个。2014年内华达州一家牧场主不服政府管制，召集了一帮持枪的人组成“民兵”对抗警察。他们倒是有效地阻止了警察当场执法，但是结果呢？警察不过是为了避免冲突升级造成人员伤亡而撤退了，并非被“民兵”击退。事后的今天，听说次对峙事件中的几位持枪的积极参与者已经被判刑，其中一位被判68年监禁。

其他国家有平民用枪对抗现代政府而成功的例子吗？最近菲律宾的毒贩们倒是武装起来对抗政府军的，他们成功了吗？

你可以说:“不成功我也要枪。不成功便成仁。”那当然好。但是，我们是在讨论社会制度改革，法律不应该是基于你这样“不成功便成仁”的豪言壮语来修改的。

 

四、拥枪的其他理由

支持拥枪自由的人似乎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理由。除了上述，我碰到的还有下面这些。

有人说，拥枪自由是美国传统文化根深蒂固的一部分，是美国身份的象征，不能没有，，等等等等。如果我和美国人讨论这个问题也许要花点口舌，要说说“传统不应该成为社会进步的包袱”，“文化身份认同应该让位于社会进步的需要”，等等。但是，如果你是祖辈们曾经缠过小脚留过辫子的华人，尤其是对所谓坚持什么主义坚持什么特色很反感的人，对于这种不是基于社会发展的需要而“坚持传统文化”和“传统身份认同”的陈词滥调，还需要花费口舌时间来辩论吗？

如果你是说，拥枪自由是美国传统文化根深蒂固的一部分，是美国身份的象征，有广泛的民意基础，很难说不要就能做到不要。这我同意，也正因此才需要更多人发出不同的声音。

有人说，不管拥枪自卫的效果如何，拥枪自由是天赋人权。我说，在野蛮社会暴力手段的确是保卫自己和惩罚侵犯者的天赋人权。但是，在你承认和接受一个公共的警察系统和执法系统的那天起，你就自愿放弃了自行用暴力维持公平正义（不是免受伤害的自卫）的权力。枪支作为一种暴力手段，应该和你所放弃的其它暴力手段一样，已经不是你应该拥有的天赋人权了。

有人说，拥枪玩枪是我的个人爱好，法律应该保护我有享受个人爱好的自由。我说：法律并不保护个人所有的爱好。目前你能在美国拥枪，是因为美国现行法律的许可。一旦美国（如我以及很多人所希望的那样）为了让社会变得更为安全而对法律进行修改，不再允许民间自由拥枪了，你就只能放弃玩枪这个爱好，选择其他合法又安全的爱好。

最愚蠢（这词不是我选的）的一个理由是：除了枪，刀和车都能用作杀人工具，为什么只禁枪，而不禁刀、禁车？问出这样蠢的问题的人，我必须说，如果不是恶意搅局，那他的逻辑或智力测试一定不及格。我同意著名的科学哲学家道金斯在其推特文中做的判断：这是个最最最蠢的论点（the silliest of all the silly arguments of gun crazies）。我就直接借用道金斯的回复吧：“为什么禁枪而不禁卡车？这一定是拥枪狂们各种愚蠢论点中最最最蠢的论点了。卡车是为了其它用途而设计生产出来的，比如作为交通运输的工具。而军队的枪支，它唯一的用途就是杀人！”

他们大概还有其它拥枪理由，各种各样。

其实，无论什么理由，只要看看世界上除了美国之外的其他文明国家，尤其是那些社会治安良好的民主自由国家，有哪个国家是像美国这样枪支泛滥的？又有哪个国家有美国这么多严重的枪击案件？仅仅看看这个现象，你也能够意识到枪支泛滥是危害美国社会安全的重要因素。要解决美国社会严重的治安问题，枪支必须被严格控制，而不是听步枪协会和无良政客们的胡说去鼓励更多人购买任其泛滥。

说了这么多，突然想到，川普去年一上台，就废除了一项奥巴马的控枪法案。有人估计说，废止奥巴马的这项法案让美国大约7.5万名的精神病患者获得了购买枪支的权力！

你可以想象这样一个恶心的画面：一个精神病人傻笑着，一手把钱交给枪械奸商，一手接过一把杀人的钢枪，川普总统在一旁拍掌称好，然后带着精神病人一起欢呼: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所以，我们网上争论也好讨论也罢，和无耻政客们正要做的事情基本无关，只不过是我们闲得有些发慌，茶余饭后聊聊天，相互澄清一些不痛不痒的说法而已。

(黄未原，２０１８-０２-２５)

 数据来源请看

 http://www.armedwithreason.com/debunking-the-defensive-gun-use-my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