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庙沿东荆河向西十几里,就到了沔阳城,现在叫沔城。按地理上看,这白庙镇相对于沔阳城,几乎就是沙家浜相对于常熟城的位置。革命前辈们到这里闹革命,想必要在这里开一个春来茶馆。可是那时候阿庆和阿庆嫂年级尚幼,这革命的重担就落在了王郎中的肩上。可惜了了,沔阳城因故被毁,也就没有人想起来再来联系通知王郎中。
我去过一回沔阳城,虽然事先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是那落差,依然让我流泪。传说中的青石板街,除了个十字路口外,只剩下短短的一段路;青砖城墙,只留有一堆废墟。店铺没剩下几家。然而这里的确曾经有过一个建过州的大城。有歌为证:沙湖沔阳州,十年九不收。若是收一年,狗子不吃糯米粥!
沔阳城的衰败,确是始于洪水。但是它并不是您所想象那种大洪水。那种淹死人的水,怎么可能年年都有呢?绝大多数的水是因为地方官无为,河道不疏,江堤失修,碰上暴雨积水所致。虽然不死人,但是淹了庄稼,没有了粮食,饥饿和传染病造成了大量人口减少。清朝末年,沔阳和北面的天门合并成一个天沔县,到了民国时期,换成沔阳和西边的监利并作监沔县。直到解放后人口增多才又有了沔阳县,后来又以东荆河为界,从南边分出了洪湖县。
沙湖,在东荆河下游长江入口的地方。这一带河流纵横,犬牙交错。很容易发生水患。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人民政府疏浚了河道,引进了柴油机驱动的机驳船,对于洪湖、沔阳的经济发展产生了极大的效益。从仙桃乘车出发,向南颠簸45里,在白庙连车带人渡河,再行45里到峰口。从峰口到新堤,有一条河,90里水路,绕着洪湖走,可是偏偏就不入洪湖。中间有很长一段陆地,只有河堤那么宽,称为“寡堤”。寡堤的两旁是遮云蔽日的芦苇,过去许多人的命就被革在了这芦苇丛中。民国初期,沔阳城,加上仙桃、峰口和新堤,是沔阳县人口最为密集的一城三镇。可是连年的战火,彻底摧毁了沔阳城,几乎灭掉了峰口镇。直到解放后,仙桃和新堤分别作为沔阳和洪湖的县城得到发展,直至今日之仙桃、洪湖两座城市。这背后隐藏了多少故事,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又有谁说得清呢?
洪湖的湖田十分肥沃,过去一般是不用栽秧的。田耕完整好,撒上种子,不必管,只要不误季节,就有好收成。关键在于对付洪水。“清明耕,谷雨播,立夏要见半尺禾”,比一般的农时略早,为的是争取在洪水到来之前能收割。“六月讲水,七月讲鬼”。阴历六月,正是稻谷灌浆成熟的时节,也是洪水来临的日子。这是阴雨和阳光的斗争,也是生命与死亡的较量。多一天太阳,谷穗里的稻米便结实一天,而多一天阴雨,地上则多一寸积水。观察洪水,有三道警戒线:漫脚、至膝、齐腰。淹没脚背时,庄稼危急,你要尽一切力量找到排水方法。至膝,已经没有指望了,背上口袋,拿起镰刀,把田里的谷穗割下装到口袋里,有米无米,这些谷穗便是你一家的口粮。齐腰,是最后通牒,你要逃命了。并且只有一条路:顺着河堤往上游走。其他的路都已经淹在水里了。一般情况下,到了京山就安全了,但是,讨不讨得到饭,就要看灾民的多少。有时需要到沙洋,极端的大灾年,还要跑到钟祥。一旦没有把握好,或者染上病,你就成了别人七月水退后回来烧纸钱的对象。七月讲鬼,就是说你。
运气好,没有淹水,或者水不大,就有一个丰收年。糯米,属于中稻,禾苗长得高,怕风,易倒伏,播种的时间比早稻晚个把月,所以只有丰收年才有糯米。沔阳人看得珍贵,因此有了“狗子不吃糯米粥”的俏皮话。农闲了,用糯米做成糕点,挑起担子顺着逃荒的路,找到上次收留过自己的人家道谢。人家摆上茶,讲些客气话,“你们沔阳人说话真好听,跟唱歌一样”。”我们唱起来更好听!“沔阳人才艺高的人很多,又喜欢展示,拿起桌上的碟子就敲了起来。小姑娘唱完后,小伙子不甘示弱,敲起了三棒鼓。从此有了戏牌“天沔花鼓”,而这两段经典代表作,则被原汁原味地“剽窃”进了电影。回去的时候,人家讲究礼尚往来,也准备了礼物带回。来往多了,就成了生意。精明的沔阳人,把生意做得风生火起。美国人说“go downtown”,沔阳人则说“下汉口”。于是,汉正街、谦祥益、汪玉霞,……,等等,都是前辈沔阳生意人的丰碑。到了民国时代,交通便利的仙桃,逐步变成了沔阳县的上海。
而沔阳县的“首都”沔阳城,则深受无政府之害。各种势力为争夺其控制权而屡屡开战。最后彻底毁灭沔阳城的是“抗日英雄”王劲哉。这位王将军,本是杨虎城的部下,其部曾被蒋委员长斥为“叛军”。日本人占领武汉后,王将军带着队伍来到沔阳,打着“一二八师”的旗号,先打新四军,再打日本鬼子。跟百姓训的话,后来被《沙家浜》的刁小三所剽窃,“老子给你们赶走了日本鬼子,你们得拿出东西犒劳犒劳”。抢东西,抢人。跟刁小三所不同的是,他们不抢女人,只抢男人。逼着这些人拆城、拆庙,甚至店铺,拿来修工事,建碉堡。把沔阳城拆了个精光,还是打了败仗。老百姓宁愿到敌占区当亡国奴。这位拆墙毁城的王将军后来居然还加入了共产党,而“查无劣迹”的老党员王郎中确被党打了脱离。聪明绝顶的幺老妈,一辈子也没有想出其中的道理。
我爷爷的大哥,有一个独生子名叫佑泰。抗日战争时和二爹一起被抓到峰口修碉堡。不慎从碉堡上失足跌下来。二爹要把他抬回家,管事的不让,只许把他挪到一旁阴凉处。等到晚上收工时,他已经断气多时了。我小时候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大人们告诉我们,佑泰伯伯是被日本人抓去修碉堡而死的。可是,等我成人后,对着地图,怎么想,都不对。日本人从仙桃向南进攻,一二八师在峰口防守。修碉堡的一定是防守方。自己的军队这样对待自己的民众,这个战抗得还有意义吗?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揣测,知情的人早已作古。我无法证实其中的细节。这笔血债当然是该记在日本人身上,但是我们自己, 又该有怎样的审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