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电影,苏睿把叶彤送到宿舍楼下,她叫他等一等,回身上楼,过一会儿,拿着一样东西下来,“你们三号楼那边下了雨积水,你穿上这个吧。”
那是一双塑料鞋套。
“明天记得还给我,”叶彤说,“我去机房时要用。”
他们就这么突兀而自然地搭上了校园恋的末班车。
当年叶彤说“明天记得把鞋套还给我”和现在她说“早点出发,小心堵车”的神情是一模一样的。恋爱的时候,苏睿就有种感觉,这个女孩,是可以娶回家过日子的,那种感觉让他心安。
“你拿我当朋友啊,下次就介绍点有油水的差事吧,别老是销售小姐保安人员,佣金不高,我倒无所谓,底下辛辛苦苦做事的小弟弟小妹妹们会缺乏动力,OK,祝愿你们商场开张大吉,”叶彤讲完公事,格格笑起来,“对了,新男朋友怎么样?”
“啊,已经分了?他哪里不好了…哎呀,其实男人都很脏的,习惯就好了…苏睿啊,你是没看见他脏的时候,我跟你讲,男人同女人一样的,外人看的是彩图插画本,亲戚看的是精装本,轮到自己,只剩下平装本,当然会有落差……”叶彤指指对面的盘子,里面已经精致地摆上了烤好的土司片和煎蛋,蛋黄已经被挖掉了。
“蛋黄怎么了?”
“我看网上说胆固醇太高,以后我们就只吃蛋白。”叶彤捂着话筒小声说。
苏睿微微皱起眉,往被掏空的荷包蛋上倒了两滴酱油,把它夹在吐司片里咬了一口,再喝一口橙汁,顺手拿过报纸。
“啪!”他手里的报纸让老婆手里一把水果叉十分准确地打落了,叶彤也对他皱起眉,摇了摇头。对于她来说,允许苏睿在马桶上看书报已经是底线,餐桌绝对是禁地。
有时候,苏睿觉得,在叶彤面前,自己像个孩子,她好像天生就是做母亲的料。但他不敢对她说,怕勾起她的伤心事 --- 他们结婚第一年就怀孕了,当时叶彤即将升职,又有出国培训的机会,一生孩子,这些都没了。他拧不过她,陪着去医院做了手术。
那个孩子,假如生下来,快七岁了。
这几年他们事业都发展得不错,一直想要个孩子,却再也没有成功。
苏睿这名字是上大学前自己取的,他原来叫苏成效,因为出生的那一年,正是“大见成效”的一年。为了那点,他对老爸始终有些耿耿于怀;他可以理解老爸当年很想当车间主任,可再想,也不至于拿儿子的取名权送给老厂长去做人情吧。他不喜欢那个名字,高中快毕业的时候就改了。名字陪人走一生,起码该是自己认可的吧。
说来很巧,叶彤的名字也是她自己起的。她原名叫叶昭娣,可惜出生没多久,普及计划生育,她妈生生地把那个招来的弟弟给做了。
慢慢了解这些细节,苏睿和叶彤都感到惊讶-----原来真有“天作之合”这码事,让两个人如此相似。
都是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他不是凤凰男,她不是孔雀女,没有金光闪闪的家业可以挥霍,也没有大山洼里的穷亲戚顶着满脑袋高粱花子来吓人一跳,凭着自己的双手和双脚一点点走出了父母辈所属的蓝顶阶层,穿整齐的套装上下班,衬衫每天一换,办公室外挂着明晃晃的烫金名牌,上面除了中文名字,还有个花体字写的英文名字,知道弗洛伊德和意识流,懂得什么叫布莱顿森林体系,听得明白小泽征尔和施特拉文斯基,花钱不算大方不算小气,不至于省吃俭用去家当,也绝不会为了扎台型乱摆阔替不认识的人买单。他们不是鸡头不是牛尾,是这个城市还有许许多多城市无声而扎实的一族,人数庞大而各有特色,见了老外也绝不露怯,是这个国家第一批能够同时在物质上和精神上担当起“白领”两个字的人。
结婚的时候,叶彤做了个事后回想起来很聪明的决定 --- 婚宴尽量实惠精简,不去蜜月旅行,不添高档家电,甚至新娘子的礼服都是借的,把亲戚送的礼金统统存了起来,买了一套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小户型房子。几年后,火柴盒开始涨价,她又做了一个事后回想起来很聪明的决定 --- 把火柴盒租出去,他们另外到各人父母那里借了一笔钱,买了现在的房子。
虽然苏睿的职业是理财顾问,但他总觉得真正该干这行的是自己老婆。从少女时代,她就形成习惯,无论父母给的,家教挣的,学校的奖学金,一切个人收入,每个月存一笔一年的定期。这意味着,第二年开始,每个月都会有一笔本金加利息的收入,雪球如此滚下去,没几年便相当可观了。
刚开始做高端理财顾问,苏睿惊讶于他那些客户的家底和他们致富的看似轻而易举 – 那些人不知有什么玄妙,像是点石成金,无论什么都赚,一颗小小的纽扣能做得身家几千万。那让他一段时间里心里很不平衡,后来,他明白过来,黑猫白猫,他们是他的衣食父母,如果他不能调整自己的心态,就不可能干好这份工作。
人生何处不相逢。他的初恋女友后来成了他一个客户的太太,嫁的当然也不是当初大学里苏睿的情敌。她问苏睿自己的丈夫是否近期抛掉过一笔投资,因为怀疑老公外面有女人。苏睿看着她和从前一样美丽的眼睛,终于回答“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那个女人幽怨地看着他,而他的心里史无前例地平静:如果他说了,就可能敲掉自己的饭碗。从当初到现在,她都没有顾惜过他;她在乎的只是她自己。
后来,她移民去了澳大利亚。临上飞机给苏睿打了个电话告别,当时苏睿刚刚脱了衣服准备和叶彤做功课,铃声响起,叶彤把手机递给他,他依旧很平静地说“袁太太吗?祝你一路平安,代问袁先生好。”挂上电话,他俯身继续亲吻叶彤。那天晚上,他的表现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他明白,对于自己,初恋的女友从生理上到心理上,再也不会有任何影响了。回忆犹在,却已经冰封在过去了。她想踩几条船是她的权利,假如她上了他的船,他一定和她风雨同舟,但她上了别人的船,那么,从此无论歌舞升平还是灯火阑珊,都不是他能过问,也不是他应该过问的。真真实实的,是此刻他怀里的这个女人。
苏睿觉得,男人的最高境界是“睿”。不争强,不好胜,不消沉,不气馁,不卑不亢,心里的事,不要太多,不要太少,不要自作聪明,不要自寻烦恼,世上没有不要钱的午餐。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十分冷静,很知道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的人。或许,因为这点,后来某一天,当另一个女人像道闪电般劈进他生命里的时候,他感到深深的,深深的,措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