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二十二)—— 小姨婆之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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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及告诉母亲他还要赶去舅舅家报丧,母亲强忍着泪水,对他点了点头,并告诉他要同他一起去舅舅家。

除了大哥随师傅在外做木工活去了,我们一家人都围在母亲身边安慰她。二哥和三哥懂事地坐在她的跟前,安静地陪着她。我拿了一张小手绢为她擦眼泪。父亲不停地劝慰她,他想起第一次去蔡宅时见到小姨婆,她是那样年轻漂亮,优雅温婉,要不是她力挺、支持,他还娶不到母亲,当然也没有我们几个了。

他心情沉重地对母亲说:“不要太伤心了,节哀顺变。你去叫上志均一起,把小姨孃安葬好,也寄上我的哀思。”

她懂得他的意思,点头回答道:“我知道,”说完眼泪又流下来了。...

父亲张罗着,二哥和三哥忙碌着,一家人简单地吃过午饭,母亲与钦及一道仓促地奔舅舅家去。

这时候舅舅舅妈已经是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的父母了。孩子们很喜欢他们的姑妈(母亲),每次她去舅舅家,都会给孩子们带些吃的、穿的和玩的,不是搂啊、就是抱的,亲如母子母女。舅舅舅妈听说小姨婆被村革委会和造反派的人批斗后死去,悲痛万分、气愤至极,也无可奈何。

前一阵子舅舅被学校老师孤立起来,没有人敢与他说话。原因是鱼溪镇革委会调查到他在解放初期当过国民党的巡官。舅舅反复解释道:解放初期他在家待业,后来就参加了解放军,不可能当过国民党的巡官。不管他当没当过,老师们纷纷与他划清界线。他十分苦恼,除了在家喝闷酒,就只有找母亲倾诉了。

“你没有当过国民党的巡官,怕什么?”母亲劝说他:“你自己走得正、行得端,不用去管别人怎样对你。实在苦闷了,就来跟我说,姐姐陪你喝酒。”

社会动荡,人人自危,心思难测,海水难量,又何必去管他人的脸色和言辞。舅舅听了母亲的话后如释重负。后来查明是一个叫“邓志均”的人当过国民党的巡官,这人比舅舅年长二十岁。

母亲和舅舅也把小姨婆去世的事和出殡的日子捎信给了幺舅公,他听到后伤心难忍,急着要去奔丧。他正要出门,被幺舅婆拦下了。

幺舅公在解放前后一直教书,加之幺舅婆积极要求进步,紧跟革命形势,尽管他们的家庭成份都是地主、富农,在土改运动和文革期间,没有受到大的冲击。唯一使他们惴惴不安的是收养了大舅公的一双儿女:东仁和果仁,所以,他们处处谨小慎微,事事战战兢兢,避其锋芒,求得一家安然度日。

“你二姐是革命专政的对象,被批斗去世的,就是罪该万死!你要去了,会引火烧身。”幺舅婆说完,取下他手里提着的包,把他拉了回来。

幺舅公想去看小姨婆最后一眼,可听了幺舅婆的话,也犹豫了,幺舅婆的话不无道理。他“唉”叹了一声,不再坚持要去了,只能默默地悼念小姨婆,祈求她能一路走好。

出殡那天,微风吹着细细的毛毛雨,乌云罩着崎岖的乡间道。母亲、舅舅、蒋光棍及兄妹仨一起,把小姨婆安葬在她生活了小半辈子的溪水山峦之间,云彩阳光之下,鲜花翠竹之旁,肥土沃壤之中。

 

文革开始后,金带场街上失去了旧日的平静和繁荣。张爷和刘妈已是古稀之年,尽管他们不是被无产阶级革命专政的对象,可是,整日眼前刀光血影,耳闻痛哭哀鸣,惶惶不可终日。刘妈有一侄儿住在金李井乡下,几次来请两老人去乡下颐养天年。母亲不想他们去乡下,劝说他们留在金带场,陪伴他们到终老。可是,在文革的大旗下,是非颠倒,黑白不分,父母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教书匠,一身的“污点”,日子不好过。两老人懂得母亲的孝心,也体谅她的艰难,执意要去乡下图个清静。母亲一想,他们陪伴蔡家经历了太多的大起大落、大风大浪,现在想过一种安静的日子,恭敬不如从命,就随了他们的心意。

说来也巧,刘妈的侄儿就住在小姨婆家的邻村,平时她们有来往,小姨婆带着孩子们去看过两老人几次。每次见面都是那么亲切,贴心。刘妈听说了小姨婆被批斗、病倒、去世的事,她难以置信。她看着外婆和小姨婆长大,一个死于三年饥荒,一个死于文革批斗,她俩都比她小,却先走上了黄泉路。

母亲和舅舅告别了蒋光棍及兄妹仨后,起身去看望张爷和刘妈。他们一见面少不了伤心一场。张爷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了,刘妈看上去也精神甚差,看来他们在这里过得一点儿都不顺心。

刘妈的侄儿是一个地道的农民,除了耕田种地什么也不在乎。在文革刚开始,村革委会和造反派的人几乎天天把农民赶到村委会开会,他心系着地里的庄稼,就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

“农民不干农活,整天开会开会,开会能开出大米来吗!”他在一次被赶去开会时嘟嘟嚷嚷的说了一通。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一农民把他的话报告给了村革委会和造反派的人,这是与文革唱反调,是“反无产阶级革命专政”的言论。好在他出生贫农,过去也没有反动言行,就把他归为人民内部矛盾了。不过,他无法专心务农,整日接受批评、教育,闭门反思、反省,没完没了。

张爷和刘妈为他担惊受怕,坐卧不安,没过一天平静日子。母亲忍不住了,要他俩回金带场;舅舅也帮着母亲劝他们。可他们说:既来之,则安之,坚持留在这里。

在两年内,他俩相继去世了。当母亲和舅舅得到消息后,他们已经与青山绿水融为了一体。

 

小姨婆走了,这事还没完。一人有“罪”,连累子孙,兄妹仨成了“黑五类”子女,村民们见到他们,就跟躲瘟神一样远远逃去。

本来钦及在邻村说下一门亲事,他和姑娘已经见过面了,双方颇为满意,定在秋后成亲。小姨婆刚走没几天,媒婆就按照女方的意思,急急忙忙地跑来退了这门亲事。自那以后,没有人再来为钦及提亲。即使钦寺和果清到了婚嫁年龄,也无媒人登门提亲。

蒋光棍默默地陪着兄妹仨挨着过一日又一日,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在小姨婆去世一年后,他一病不起,不久也离开了人世。母亲和舅舅闻讯赶来,为他送上最后一程:深切地敬仰他的善良和纯朴,衷心地谢谢他对蔡家的恩情。

“好人怎么命不长啊?小姨孃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着去了,... ”舅舅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是一个苦命的人,辛劳了大半辈子,后来娶了小姨孃,尽管繁忙而艰难,也算过了小半辈子有家的、和睦的、平安的生活。”母亲接着舅舅的话说道。

他们一行五人,还有一些乡亲邻里,将蒋光棍掩埋在小姨婆坟的旁边。从此以后,他俩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看着对方,只要静静地相伴、厮守,直到永远。

一年间,小姨婆和蒋光棍先后离世,兄妹仨成了孤儿。母亲和舅舅懂得他们现在的心情和处境,他们需要安抚,更需要鼓励。

“你们一定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坚强地活下去。”母亲对兄妹仨说。

舅舅接着说:“地主子女也是人,只要不犯法,不要去管别人说什么,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母亲亲切地对他们说:“实在郁闷难忍了,就来找我们,把憋屈的话说出来,心里就舒畅了。”

自那以后,钦及有时来我家,也去舅舅家。他来我家时,给我们带一些乡下新出的红苕、花生、桃子、李子等,坐下跟母亲说话,有时说着说着就淌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人家不理你们、骂你们就委屈啦?”母亲开导他说:“想当年,在你们的爸爸被打死后,你们的妈妈带着你们走投无路时,大姨(外婆)从山里把你们带出来,那时候多难啊,不也挺过来了。”

“琏君姐,道理我都懂,就是想不通!” 钦及倔犟地说。

“想不通就别想了,多忍着点,会好起来的。”母亲抚慰他说。

因徒步从他家到我家要花近两小时,通常他上午到我家,母亲留他吃过午饭,下午他就得赶回去。临别时母亲给他一些糕点、挂面、香皂、毛巾等,有时也给他几块布料,带回去每人添件新衣裳。

“我们都长大了,身强力壮,自食其力,吃穿还过得去,不用为我们操心。”他总是推脱母亲给他的东西。

她坚持要给他,还要唠唠叨叨地叮嘱一番,他会心地点点头,领会她的担心和关怀,倍感温暖,愉快地离去。每次母亲望着钦及离去的背影,眼里都含着泪花。

又过了很多年后,钦及和钦寺终于娶到媳妇,果清也嫁了人。

(图片来源于网络)

(2018年6月21日修改于原创发表在:https://mp.weixin.qq.com/s/Sh9jp3uUYsjWeXLq-6mFqQ

猫姨 发表评论于
感谢纪录下来
春之丽 发表评论于
回复 'Youshijie' 的评论 : 谢谢鼓励!
Youshijie 发表评论于
故事讲述得真好!期待下集
春之丽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eorgegan' 的评论 : Thank you for following up to read the stories I have written. I appreciated it.
georgegan 发表评论于
Well written with your heart. Your series wrings is way above lots of professional writers. In my personal opinion it is as good as world famous writings even better simply because they are truthful facts and you are writing with your heart. Thank you! Having a nice weekend 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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