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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38:1972年,8岁,第一次吃闷酱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

到了九月中旬,空气湿度下降,一年中日温差最大的季节来到了。天凉了,过去的蒲扇、现在的空调都要歇歇了。

秋天的到来,让我想到的是什么?

秋黄瓜!

秋海棠,是一本小说的名字。秋黄瓜是什么东东?

秋黄瓜就是黄瓜。

只不过秋黄瓜是一种浅绿的、短粗胖型的黄瓜。我的家乡叫酥黄瓜或秋黄瓜,也的确是在立秋节气大量上市。而国内市场上常见的那种细长型的黑绿色黄瓜,我老家叫地黄瓜或线儿黄瓜或春黄瓜。

春黄瓜上市早,皮厚得很,而且黄瓜秧就是匍匐在地面上生长的。6岁时的我听着我爷爷讲地黄瓜,祖孙俩都带着对春黄瓜的不屑一顾。

明摆着吗,地黄瓜有那么多的缺点!我甚至想象它沾有大粪,要不为什么我吃到的春黄瓜都带着类似臊的味道?

其实我们爷孙俩潜意识中也都懂,地黄瓜是每年麦秋(夏至前,6月20号前后)就叫卖的,那地黄瓜,真可谓线儿黄瓜,长得是细细的,咬起来清脆,带有一种嫩黄瓜特有的清香,而且吃起来会让嘴唇有一丝说不上来的麻涩感觉。尤其是用井白凉水(约15度)浸泡上一段时间的线儿黄瓜,吃起来那叫一个爽。

我们家穷(虽然宣统年间我们家有830亩地,而远房姻亲宋世雄、李大钊家有1200亩、140亩地),我们家吃不起晚春的蒜毫儿、韭菜芽儿、线儿黄瓜,就算仲春的菠菜、小白菜儿、小葱儿,奶奶也是要等到小葱长葱苞、菠菜长穗后价格跌为开始时的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时才大捆大捆地往家里买。所以,我儿时吃的春黄瓜是瓜秧晚期长的那种歪瓜劣枣型的、肚子很大、籽儿很多、带着硬皮籽儿的黄瓜瓤带着一种臊味道。

我们诋毁线儿黄瓜,是因为我们吃不起,其实是我们没钱买不起。为什么没有见村里有人家种线儿黄瓜?我不知道为什么,有可能是比较难种需要专门园丁园艺来伺候吧?那时候还没有塑料大棚。

秋黄瓜是大众化的果蔬,好像家家都有一架秋黄瓜和一架夏黄瓜(颜色与秋黄瓜相似,但是要细长一些,而且上市要比春黄瓜晚一个月,比秋黄瓜早一个月)。黄瓜秧架是农家院子的一道景观。我老家的黄瓜秧架是把几根粘高粱杆儿(约2.5米长)按某种倾斜度埋在地下支撑起来后在上面再放上几根高粱秆,然后用马蔺系起来的。天然的优质纤维马蔺叶子可以保证一年内不腐烂。

这种秋黄瓜,水分大,尤其是里面的细细瓤籽嚼起来口感特别好。最主要的,天凉好个秋,早晨起来摘下来的黄瓜带着一晚上的凉意。我认为这是秋黄瓜的最大特征,也是秋黄瓜带给童年时的我的最大快乐!

我八岁那年的一个秋日早晨,我奶奶有些兴奋地口气对我说,“x子,快去园子里摘两根黄瓜来就粥吃,道北(街北)景绰你太太刚给送了一碗闷酱”。

景绰是村里和我曾祖父一个辈分的老人名字,600多年前的明朝永乐年间我们是一个祖宗的。景绰你太太就是指他老伴,我们那里把曾祖母辈的叫太太,太祖母的意思。记得山东人把太祖母叫成老奶奶。

黄瓜就粥吃当然让我高兴,可是这个闷酱是什么东西。我要赶紧看看。

近前一看,那就是一碗豆瓣酱。可是为什么叫闷酱啊?

奶奶看着我疑惑的样子,解释着说,闷酱就是开春时把做好的豆酱放到一个肚大口小的坛子里,口上扣上一个饭碗,然后用石灰封起来埋在地里,秋天抠出来,打开罐子,这就是闷酱啦。

一贯爱刨根问底的我就忍不住要问了,好好的酱为什么要闷起来、埋起来?

我奶奶:闷酱好吃。

我:奶你(您)不是说做酱要打开酱缸布用大太阳晒才好吃吗?

我那时候想到的是我奶奶在大晴天的上午都是把酱缸上面的布罩拿开,让太阳光直射入酱缸,而且要时不常用一个酱缸耙子上下翻动酱缸。如果天要是快下雨了,就见一个个小脚老太太们一个个挪动着3~6寸金莲,急急回家盖酱缸。盖酱缸的那个东西叫酱篷,也是用粘高粱杆的外硬皮编织的。一个怪怪的逻辑,我们那里把一种细巧编织的草帽叫做酱篷篓子(酱篷篓儿),那个酱篷篓儿看起来就跟我天朝导演拍的那些大辫子戏里面的我大清官员带的那种帽子差不多,只不过上面没有那个珊瑚顶子、也没有那些红缨子。

我奶奶,不耐烦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回答说:埋起来的豆酱不长蛆。

蛆,好恶心哦!

老家有句俗语叫井里的蛤蟆酱缸里的蛆。意思是说这两个地方的两样东西不脏。

记得我爷爷说湖北一带,专门把肉放臭让上面生蛆,然后吃那蛆,把那个蛆称为肉芽子。我爷爷是在1937~1938年在武汉看见过还是仅仅是耳闻我就不知道了。

一想到我奶奶、我姥姥或其她老太太们,从酱缸里面打出来一碗豆酱,然后用筷子从里面往外挑蛆的恶心景象,我赶紧说“我要吃闷酱”。我奶奶说这就给你吃。奶奶用菜刀pia的一声就把酥黄瓜拍碎。当我吃着闷酱拌黄瓜(奶奶还把里面加入了切碎的洋柿子(西红柿)、加了几滴香油,还可能有蒜末)就水捞高粱米粥时,幸福感油然而生。

我先埋头吃了几口,忍不住又问我奶,景绰太太家怎么会做闷酱啊?

我奶奶说他们家就是做闷酱的,早先他们家一年做300多缸闷酱。

我:啊?

 

话说道光咸丰光绪年间,如同我们家一样我们家斜对门的哪一家也在东北发了大财,盖起来五进五间的穿堂式大宅院,就是说有5x5=25间正房屋的大宅子,还有众多的厢房、碾棚、粮仓、猪圈、长工屋、学堂等。

那句话怎么说?叫富不过三代。等到景绰的爷爷辈时,四个堂爷爷和几个伯父,一共是有八根大烟杆子,把几百亩地都抽没了,最后在光绪年间把大宅院卖给了村里面的新暴发户,就是我姥爷的爷爷,我姥爷的爷爷花了6万吊铜钱(相当于六万块现大洋,现在相当于300万元人民币),这也是我童年的一半呆着的地方。

这个景绰太爷的父亲没有抽大烟,他又一次上关外,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在长春、公主岭一带做起了酱菜生意,后来越做越大,有各种酱菜、豆瓣酱、酱油、醋厂和店铺,还有酒厂和点心店。记得小时候仲夏之夜在街上乘凉,景绰老人讲到他的字号(买卖、铺子)里做酱腌咸菜的大缸有600多,瓮(小缸)有600多。

景绰太爷是一个个子很高、腰板很直,讲话慢声慢语的可敬老人,虽然成分受他妈妈的影响是富农,但是从来没有挨过批斗。

辽沈战役中最残酷的部分是林彪困长春,据说长春在战前有70多万人,等郑洞国投降以后,老百姓没有饿死的就剩下一半了。夏天歇凉闲聊中从那些逃回来的老人们那里知道,那时候在长春,一个金手镏(戒指)只能换两三个馒头,几个窝头就可以换个黄花大闺女当老婆。

所以,当林秃子折戟沉沙时,我爷爷和我们村里的老人都说他是报应,他困长春时对老百姓太狠了。

我爱吃酱,到现在我仍然是爱吃酱,我一般是把山东豆瓣酱和广东生产的海天豆瓣酱混着用,这样的酱不太甜也不太苦,正好的味道,与儿时的回忆差不多。

我现在带的博士生硕士生们的常年课题之一就是发酵,恐怕这与我爱吃酱有些干系。

说起来,景绰老爷子对我是有另一番恩德的。

当年的我姥姥,例行的是要每年一两次的去前街本家八婶子家串门,例行的要从我们家穿院而过。可是那天巧的是已经参加工作的我爸爸,正在院子里给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还有爹妈洗衣服。我姥姥看着这个低头专心洗衣服的帅哥,不由得心里面一动。这要是我的姑爷(女婿)该多好!

过了几天,经过深思熟虑的我姥姥就罕见地专门到我奶奶家来串门了。您就按赵丽蓉演的《打工奇遇》中的那个老太太的言行去想象吧:我姥姥腿一盘就坐在我们家东屋的炕头上,说“我给你们家JH介绍一个对象”。我奶奶就问姑娘是谁呀?我姥姥答说“就是我们家JZ”。我奶奶说“那我们怎么高攀得上啊,我们家这么穷”。画外音:我爷爷六二年刚被下放,从月薪38元变成没有固定收入的农民,大跃进期间生产大队占用我们家5间大瓦房开食堂,几年下来已经被糟蹋的不成样子,刚刚在62年塌掉。能够用来居住的只是后面的三间平房(睡觉的卧室只剩下两间),我爸爸还有两个弟弟。

我姥姥当即打断我奶奶的话头说:哪有啥,穷不生根富不落地。。。。。

我爸爸回家一听居然也不同意,说人家那是大家闺秀、门不当户不对,将来过日子过不到一块去。

其实我爷爷奶奶内心是同意的(我妈妈那样的好姑娘去哪里找?),就托付景绰老爷子去劝说我爸:人家一家子都是愿意的,人家根本没有嫌你们家穷啊!人家就是看上了你们家(的人品)和你的人品(和帅气)。我爸爸和我妈妈还有过一次偶遇,以后我爸爸就真正动了心吧。

所以,我爸爸妈妈结合不是自由恋爱,但是却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媒人。我姥姥这个丈母娘不能算,但是景绰太爷起了重要作用。过去我影影绰绰的觉得景绰太爷是媒人,我老姑告诉了我这个实情。

无论如何,我要感谢景绰太爷!

景绰太爷的儿子正宽大爷(因为他的堂爷爷们都没有后代,相当于他们家7世单传),比我爸爸大6岁,他先后在老家、长春x小学、北京汇文中学、北京师范大学求学,后来在天津工作。79年我爸爸陪我妈妈到天津治病,他夫妇俩专门去医院看望过我妈妈。

今年七月份我妈妈庆八十大寿,三十多位国内外亲属都回到老家相聚。老姑又提起来景绰太爷的贡献。

这时候我才彻底明白为什么我爸爸生前一直让我去探望正宽大爷,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在天津的前十年从来没有去探望过。而在七十年代那个特殊时期,这个正宽大爷和占中大爷,村里面在解放后出来的重点大学毕业生,每次回家看他们父母时都会到我爷爷屋里坐一坐。

海归后的这十年,我也没有考虑过去看正宽大爷。他们在村里面没有任何亲戚了。但是春节期间我设法(偶然)找到了正宽大爷的电话,老爷子85岁了居然还健康的很。上个月我真的去看了老人家。老人和我谈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包括进一步证实当初我姥爷家买他们家房子的确是花了6万吊相当于6万现大洋。

老爷子还讲到,当时县委书记李海涛(李大钊族侄)、田自修(五十年代的北京部里的正司局级干部)在他们家长春的买卖(店铺)里面光地下工作者就安排了四五个。但是由于地下党组织被破坏,田自修的父亲被国民党杀害,他们在长春一带所有与田家有关的人都四处逃散,他父亲景绰太爷逃回老家时却因为他奶奶有40亩地而被定为富农,幸亏他一直在北京上学才没有受牵连。

正宽老爷子记性那叫好!他讲到我爷爷、正实爷爷(今年97岁)和他都是北京汇文中学毕业的,他们就没有本领考上更好的北京四中(我妈妈有三个一代表哥和两个二代表哥都是北京四中毕业的)。我和他们比不了,我是高粱棵(青纱帐)里面毕业的。

正宽爷爷的大儿子,我应该叫叔叔的,比我小5岁。他小时候一直跟他爷爷奶奶在村里生活到上小学。那时候我是经常带他玩的。这次时隔42年再次见到他,他对我没有任何印象,只是记得我爷爷。这太让我失望/扫兴/尴尬了。我是两三岁就记事了,他怎么五六岁时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我现在突然意识到,是不是相当多的人有选择性遗忘能力啊?

我小时候有五六个来自在天津北京的玩伴,他们的父母一般都是军队上营团级干部,小时候回家让祖辈照顾。本来我还想以后有时间和他们联系呢。可是如果他们说我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你这一号,那多让人尴尬。我的一个在发改委当处长的高中同学,真的是连我们高中时的班长都不认识了,直言他就还记得我和一个在深圳当大律师的同学。

我记性好,我还一直归功于从小有虾酱吃呢。看来虾酱、豆酱甚至闷酱都不一定让人长记性。

忘性大,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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