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雨里黄万里
上世纪九零年夏天,亚太地区国际水力学交流讨论会在北京饭店举行,临近尾声时有一????Session时代表们自由发言,发言人被要求要在5到8分钟内讲完,那时大部分中国人英文都不太灵光,自然很少要求发言,上台表演的大部分都是老外,快结束时只见一个大约七十岁的中国老人走近主持人旁要求发言,只见他花白头发,脸盘方正,穿着不怎么合身的西装衣库,更为显眼的是穿着一双普通的运动鞋,有点象农民进城似的浑身上下看着不怎么对劲,猛一看跟后来俄罗斯的酒鬼总统叶录钦有几分神似。
拿到麦克风后,他自我介绍是黄万里,清华大学教授,接着介绍他对中国水文研究及江河治理的看法并说三峡工程可预见的问题很多不应该上马之类的,中方主持人可能感觉这题目比较敏感,多次催促他到时了,他爱理不理一直洋洋洒洒地讲了大约二十五分钟,最后才有些不情愿地将麦克风交给下一个发言了。给人的感觉是他似乎别了憋了很久,有太多的话要说。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近距离看到黄万里教授的真身,这位在中国水利界传奇中挟杂着异类的人物。没想到一个清华的二彶教授,堂堂的留美博士,居然会以这样的形象和方式出现我们的面前,现在已将近过去三十个年头,当时会议所有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只有这件事还印象深刻,象刻在脑海中一样。
要说黄万里可是真正的出身名门,其父是著名的民主人士及实业家。他1937年拿到美国名校UIUC的工学博士后回国工作,做过不少工程设计规划方面的事情,在解放前夕已经官至国民政府的甘肃省水利局长,黄河水利委员会委员。四九年后他换过几所学校,最后落脚清华,成为名校教授,如果他也象一般人一样中规中纪,缩头缩尾的做事,他其后的生活应该是相当滋润且有保障的。
但黄万里是有鳞有角而不从大流的人,作为一滴水,他要翻卷的浪花里,作为一粒沙,他要湍荡在流水中。他做人遵循“不唯上,只唯实"原则,做学问谨守"文章切忌从人后,科学切忌创新篇"的凖律。这些因素的合体在那万众追捧圣人,一句顶一万句的年代被推上风口浪尖也就是自然而然顺利成章之事了。
于是五十年代从黄万里身上出笼了两个已经写入历史的重大事件。第一件是秉着"圣人出,黄河清"理念当时的黄河水利委员会巳经开工了苏联水利专家主持设计的三门峡水利工程,为走过场水利部还招集了70多人参加该工程规划设计讨论会,其主旨让这帮人为该项目背书且对当时英明领袖歌高颂德一番。可是黄不里和中国水利水电科学院青年工程师温善章居然在这会上说修建这一工程是重大错鋘,防洪发电效果有限,还会造成严重淤积下游凊水冲刷堤岸的严重后果。这让当时主持说明苏联专家很不开心,主办会议的水利部极没面子。虽说该工程还是最后还是在众多点头哈腰的与会者中通过,但黄万里与水利部和黄委会的梁子也就结深了。
这第二件事是五七年六月黄万里在清华校刊上发表散文巜花从小语》,毛圣人看后龙颜震怒甩出一句“这是什么话?”。于是人民日报牵头在报纸上开始了对黄万里排山倒海的批判。他这不用引就出笼的反动教授就被划为圣主钦点的五大右派之一,一直如影随形地伴着他直到1980年。
荒唐可笑的是三门峡水利工程作为国庆十年献礼工程五九年完工开始高坝蓄水发电,不到一年就在上游严重淤积,在陕西渭河入黄的交口处更是严重,造成渭河翘尾巴现象,淹田废地,造成陕西宝地关中平原土地盐碱化现象。下游河南山东也不高兴,清水出库造成堤岸冲刷,河槽加深,原来的引水工程失效。于是各省的告状大军纷纷涌向北京,最后官司真接到了恩来总理的上书房。当时甚至有不少人要求尽快炸毁三门峡大坝以恢复原状而解决问题。
花巨资兴建的样榜工程居然要被炸毁,搞得当年的水利部如坐针毯,难予应付。于是又邀请各方人士商议解决之道,最后确定改变大坝运行方式,高坝蓄水发电改为低水位运行,还高价请来日本钻孔公司把原来已封死的建筑时用的排水涵洞打开以便泄洪排沙,这样才基本解决上游淤积,缓解了陕西对工程的巨大抵触,不过该工程基本上是白建了,既无蓄水功能也无发电效益。应该说三门峡工程出现的问题基本上与黄万里的看法是一致的。照理说改建的讨论会邀黄参加是自然而然的事,但是水利部的做法是谁都可以邀请,就是黄万里不能邀请,承认黄万里正确那是自抽嘴巴,聪明人是不会干的。
正因为上述两件事黄万里在清华成为人见人怕的臭老九,在水利界成为人见人躲的刺猬头。他在接下来的二十几年里基本处于劳动改造和思想改造中,到密云劳动,去鄱阳湖劳动,还被遣送去三门峡水库挑砖头,挖厕所。在大会上挨批斗,小会上作检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人生的最好年华就因为讲了正确意见,写了篇散文受尽屈辱,歧视,折磨,蹂躏,不知不觉中就已是苍苍白发,耄耋老人了。
更令人奇怪的是在四人帮倒台后,黄万里的问题依旧迟迟难以解决,右派问题到80年才得到平反,身为清华教授,既不配办公室,也不让上讲台。新时期众多的水利工程上马,也从不有人愿意请他去评审,更别说给他经费做课题研究,好像黄万里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但黄万里毕竟是黄万里,他着手研究当时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问题研究,近七十岁的老人了,依旧天天上图书馆查资料,开始上书中央强调推移质(卵石及粗沙)可能在三峡水库引起严重问题,呼吁三峡工程有严重隐患,永不可修,但是他的上书全都石沉大海,连一番礼貌性的回复都没有。
但时代毕竟是变化并发展了,黄万里及少量的水利专家反对三峡上马的意见还是传出来了,不少人大政协代表民主人士纷纷建言三峡工程在没有得到适当的可行性论证之前不得上马。水利部及长江水利委员会迫于无奈分别委托当时四大水利工程研究基地中国水利水电科学院,南京水利科学研究院,清华水利系及武汉水利电力大学开展了为期约十年模形研究,还成立由当时中国水科院院长林秉南院士为主任由众多院士和水利界之名人士的专家评委会,应该说这些研究和评审对三峡工程的建设,运作都起到了不少的正面促进作用。但整个过程把黄万里及其追随者排除在外,做研究和评审的基本上水利部直接领导或仰赖其资金支持的单位还是给他们的结论的可信度打了不少折扣。
如今三峡工程已建成并运行近二十年,客观地说黄万里所预测的问题并没有真正出现,这应该说是国家之幸,人民之运。有三方面的因素,其一是长江上游四川地区因众多农民进入城市工作在原生梄地坏境破坏的驻动力大幅降低,二是最近三十年长江上游修建了众多中等规模的水电工程,随水流在河底运移的卵石和粗沙已被它们拦截,进入三峡库区的大幅减少,三是三峡工程采取的工程排沙措施效果还是不错的。现在有些人就又开始挑黄万里的刺了,说事实证明黄万里反对修三峡的论点是错鋘的。其实正是因为黄万里的反对,三峡工程才开展了较为扎实的研究和评估,上述的因素三也基本上是这些研究的成果,从这个意义来说,我们更应该感谢他。再说象三峡这样的巨大工程,二十年的运行,还真的无法敲锤定音。作为曾经的水利人,真的希望黄万里先生所预测的在三峡永远不会出现,真正是一个于国于民的造福工程。
值得庆幸的是黄万里先生并没有被这些不幸击倒,他活到了有机会重上讲台的时刻,1998年清华终于批准了他重新给研究生上课,并允许他带自己的研究生。这或许跟他有一个还算温暖的家庭,贤淑的太太相关联。外面经历再大的风雨磋砣,只要还有家庭的港湾,心就能得到片刻休息,人就会有坚持的能量和勇气。
2001年8月,黄万里教授带着难言遗憾告别了我们这个世界,走完了他风风雨雨的90年人生历程。即便去了另一个世界,围绕他的事情依旧不平静,过去贬低他的人依旧把他说得一文不值。但难以预料的是冒出一些人或许从自身的利益出发或者是想为难现今的中国当政者,开始了对黄万里的造神运动,黄万里成了水利界正义的化身,学问造稭最深的学者,似乎只要是黄万里说的那就一定是正确的,不容争辩的。俗话说过犹不及,尊重事实最重要,黄万里正确的东西要肯定,水利界教育界对他的处置方式也的确需要反思。但黄万里先生决不是神,他后期做的事情也确实是先持因反对而反对,有些先入为主之疑。
父母给他取名万里,本希望他鹏程万里,没想到他一生却大部分时间都活在风里雨里,有才难展,有志难深,他在解放后的几十年中坚持己见,逆流而争,就算是碰得鼻青脸肿,满身伤痕,也从不低头,风雨兼程。要说学问做得最好的,就算在他水文河沙领域,他也算不上,但要说坚持自己观点,从不畏缩这是无人能出其左右的。他心系祖国江河,魂穿梦系一往情深,他无惧个人得失,有理必争无惧无畏。如今黄万里先生已离我们远去,但长江黄河中依旧有他的生命之光闪烁,历史风云里永远留下了他的名字辉煌。
2018/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