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去公共浴室洗澡,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那时的冬天很冷,路面低洼处结一层薄冰;风在大街上浩浩荡荡的行进, 在城市的巷子弄堂里悉悉嗦嗦的流浪。天地是灰白的。
浴室的澡堂子里是另外的季节,湿热如夏,人声鼎沸。
那时,家里没有暖气,空调连听都没有听过。整个无锡城,冬天只有两个地方供暖,一是医院手术室,另一个就公共浴室。
我去浴室,用的是浴票,一张浴票洗一次,价值两毛钱。
浴票是父亲单位发的,按周计,每周一张。父亲两周去一次澡堂,省下一张给我。我也是两周去一次。
下午放学回家,拿好替换的衣服和肥皂,塞在一提包里。毛巾和拖鞋不用带,浴室里有公用的。肥皂是家里洗衣服的那种,一长条,像年糕一样,上面刻着“五洲固本”的文字,切下一半,成方方的一块,放在肥皂盒子里。后来,有人用上了香皂,说那种肥皂对皮肤不好,容易过敏,那是八十年代的事了。
进入浴室,递上浴票,换成筹,一块窄窄的木片儿,上面有红漆画的杠杠,表明等级。
浴室里分三个等级,那高等的里面什么样我不知道。低等的是每个人一个木柜放衣服,洗好出来,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就走人。我去的那种属于中间档次,洗好澡外面有躺铺可以休息。其实不管哪种,洗澡池子都是一起的。
躺铺的厅室沿着墙顶边角有一条暖气管子,进门入口用两片棉帘挡着,寒冷的空气隔在外面。推开厚重的棉帘,找好空铺,将木筹放在一边的茶几上。从外面进来的人带着一身寒气,里面却温暖如春,舒适的气温使人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身穿白布衫的服务员过来,将你的外衣外裤用叉竿叉住,高高的挑起来,送到墙钩上。贵重东西放在衣袋里不用担心丢失,除了叉竿,没人够得着那钩子。穿在里面的衣服,毛衣内裤,脱下来直接塞进茶几底下一个敞开的木柜子。那样的木柜子总是被洗澡人的提包衣服塞得死死实实。
进入澡堂子,顺手从一堆公用毛巾里拿一条,那是别人刚用过扔在那里的。那些毛巾像一坨泡烂了的旧报纸,湿漉漉的堆在那里。 澡堂里面有两个大池,空气潮湿闷热,高矮胖瘦,富贵贫贱,一个个光溜赤条,挤挤挨挨的在池子里上下使劲。肥皂泡沫在池水中荡漾,汤水乳白色般浑浊。掬一捧细看,可见老泥末子在水中浮现,那是人身子上搓下来的死皮腻垢。小孩子们却兴头十足,在池水中练起了憋气,含一口水慢慢吐出,再含一口再吐出,然后是嘻嘻的笑。
靠里墙,有几个木板铺搭的小汤池,水温格外烫手。两三老头盘坐在那儿,不紧不慢的在烫脚,说是烫治脚癣老皮的。一个老者直挺挺的躺在那里,久久不动,也不知道是没气了还是睡着了,总之没有人管。
蒸汽从池子里氤氲升腾,结成水滴,悬附在天顶板上,空气的湿度达到了饱和,人看人像隔了一层毛玻璃般朦胧。靠马路边的墙顶有一排小小的气窗,跟外面交换着新鲜空气。每个人都洗的大汗淋漓,晕晕沉沉的处于一种缺氧状态,反应也大多有些迟钝。天顶板上的水答答的落下来,偶尔一滴落在湿热的身子上,凉凉的让人一激灵。
洗澡是不计时的,等了两周才来一次,又要化钱,洗快了感觉就不合算了。不少人在澡堂子里尽量多呆一些时间,要把洗浴的钱超值的用出来,肥皂抹了一边又一边,泥灰搓去一层再一层。到了感到闷热的不行的时候,就跑到门口对着外面吸两口空气,充充氧再回到池子里去继续泡。这样的洗澡多少有点像是在自虐。
出了池子,有人递上一沓热毛巾,趁着烫手将身上头发上的水抹干。身子冒着热气,浑身通红的像一只熟透的虾子。肌肤血脉偾张,鲜血在每一条毛细血管里奔腾。
躺在斜榻上面,拉一条毛巾盖住肚腹和私处,疲倦的身子一下松弛绵软,摆一个自然随意的躺姿,呼吸新鲜的空气,体验一种完全的舒适和轻快。
这时要一杯红茶,吹开茶秸沫子,呷一口,让茶的苦涩刺激神经,魂儿云雾般飘摇,生活中纵有百般思虑千种愁绪也散的干干净净了。倦乏之中,睡意一阵阵袭来。
这是一段美好的时光。有人睡着了打起了鼾,裂开的大嘴随呼呼噜噜的节律一张一合。有人要来剪刀细细的修剪起指甲;有人叫来扦脚的挖茧皮切鸡眼,有人翻出包包里的烤地瓜擘开了吃,有人持一张当天的报纸翻来复去的读,有人找出烟盒抽一支熏上。厅室内烟雾缭绕,来的如果不是父子爷孙,那么大多也是三二知己,或是四五工友。躺在塌上,香烟飞来飞去,话题就这样唠开了。
一伙伙进来的年轻人,以厂里的青工为多,出手阔绰,气度豪迈。派克大衣,海花绒翻领,钱包,手表,饭菜票夹子,自行车钥匙,丁零当啷的,手指间飞出来的香烟起码得是大重九三五牌。
在外面大家都是忙人,找不着说话的时机,考核要达标,夜校要开课,指标要完成,技术要评定,工程要上马,竞赛要准备,图纸要设计,设备要保养。有忙不完的事儿,到了这里泡完了澡,大家赤膊条条,坦诚相见,舒坦的躺着,旧事新事都冒到了嘴边。几个躺铺连在一起,大家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说的都是厂子里的事,车间领导的事,工资奖金的事。憋屈的要诉说,摆魁的要张扬,遇到好事的要分享,受了陷害的要骂娘,在这都找着了地儿。
这里的躺室总是热闹的,浴票是单位统一发的,在这里不经意总会碰到同事熟人。来的青工也往往彼此认识的,这群人中有人和那群人中的一个彼此认出了,寒暄过后,大家都成了朋友。客都是老客,大家固定来这里洗澡;服务员也还是那个服务员,年岁一年年的见老,白布衫工作服几十年不变换,大家见着了老游老游的喊。老游于是烟接不过来,手上忙著给客人续水叉衣服,嘴里叼一支,两只耳朵再夹两支。
有一次澡堂子里来了一个胖老头,肉头肉脑,呵呵的乐,应该是常客,洗澡的客人和老游都认识他。胖老头一来,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有人逗趣的喊他俘虏兵,众人一起哄笑。胖老头成了一个取乐的看点,认识不认识的都把头扭过来。老游也停下来撑着叉杆看他。
“俘虏兵?我这生当过四种兵”胖老头来精神了,撩起袖管,伸出一掌,掌心朝上。
“十七岁那年在天津塘沽被抓了壮丁,当国军”说着这话,往掌心收回一指。
“二十岁那年当了和平军”又收回一指。
“是伪军”有人纠正。
“二十五岁那年当了解放军”再收回一指。
“五一年当志愿军,去了朝鲜”
后来那?大伙起哄:“俘虏兵”
“你当的是哪支兵那?这么乱” 有人好奇。
胖老头得意的说“告诉你们,我的司令长官是吴化文,我是吴化文的部队。我还上过总统府的门楼子,你们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