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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路 (二)(下)

旧路(二)  

下  

北航五二年建校,校园的设计风格与当年苏俄的相关院校近似,很是规矩。这一点也体现在绿园的规划上。

绿园呈矩形,东西走向,介于教学区与家属区之间,东西长近300米,南北宽约150米,四周皆以马路为界。路的两侧种着加拿大杨。

当年绿园四围种着侧柏,但由于高大的杨树遮蔽,这些柏树长得十分艰难。如今这些柏树早已基本消失,替之以低矮的冬青篱墙。

绿园从学生四楼一直延续到学生八楼。八楼以东便是教学区了。教学区的入口曾经有警卫站岗。北航的警卫连早已撤离,但教学区至今仍有保安“重兵”把守。

学生八楼是个特殊的地方。老一代人都知道这座楼的意义——文革时期关押“反革命”的校园监狱。当年父亲被押,妈整天被思想教育并被“红孩子”扔石头打砸,姥姥带着弟弟躲去山东老家,我当年三、四岁,是个“反革命野狗崽子”,总会被革命小将一把掳来,往嘴里狂塞鸡屎,至今深回其味。

中国社会的最大特点,便是不断的天翻地覆。我现在已经是地道的,离乡背井挖沟干革命的民工。那些革命小将,如今可能都是人大代表了。

学生四楼

在这片宿舍区里,学生四楼还是往日的模样。每次走在绿园,我都会不由看看这座我度过整个中学时代的老筒子楼。二层从西数第七个窗户,曾是自己过去的家。那时的家里有姥姥,有父母,有妹子和兄弟。

从这个窗户,我看着绿园的变化,看着世界的变迁,看着自己长大,也看着那棵20米外,被我用来校枪的高大悬铃木。那时自己在高中,总想拥有一把气枪,但家里根本买不起。父亲为了让我过过枪瘾,便以为民兵训练修枪的名义,从保卫科找来两枝破损的气枪。父亲把枪修好后并没有及时交还,一时间枪便成了我的宝贝。其中一枝精度很好。这棵悬铃木光滑的树身,便是我的校枪靶。树皮上的斑点,曾被我打出很多密集的小孔。

这棵悬铃木如今仍在,已经属于绿园那些最高大的树了。镶嵌气枪铅弹的树皮早已脱落。光滑的树皮下,是记录着绿园和北航变迁的年轮。

四楼后的悬铃木

冬日的绿园是清冷的。每天我都会带着家里的小狗呆呆走去绿园,重复着前一天的足迹和心情。

绿园里种下了很多不曾有的花树。榆叶梅,碧桃,冬青,雪松等等都在这里生长。每次回家,我似乎都会看到这些树在长大。这里小路蜿蜒,小小的园林被这些路分隔着。路边的花坛种有很多鸢尾,也会在春季,种下很多时令夏花。

自己往年的足迹,都被这些小路遮盖了。我带着呆呆走在这里,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身影,也仿佛在寻找什么。

很多年过去了。这是个不断更变的世界,我已经无法找到往日的感受,只有身影亦然故我。

北航的历史,仅仅经历了半个多世纪,而且是动荡的。尽管这里仅仅是风雨的角落,却同样血色。这些动荡有着深在的根源,都是对人和人性的炙烤。我看到,上个世纪对卡尔·马克思理论的所有尝试,都将在人类史上留下深刻的疤痕。

北航那些经历了六四事件的学生,大多都远离了这片土地。那些60-70年代在肢体和精神暴力中死去的人,却永远留在了人们的记忆。只是如今,能够记忆这一切的人越来越少了。路过北航的公告栏,我总会看到讣告。那些曾被我称为叔叔阿姨的人,在渐渐离去。

校园里太多的事,如同无数的旧路,都在不知不觉间被更替或掩埋了。亦如六四,无论后人怎样对其评价,都有它的历史位置。这是一种存在,如同世间的山水,只有自然的力量才会使其消亡。如今,那些被鲜花装饰,却曾流淌过鲜血的地方,人们已经很难用目光去对照往日了。

对于自己,路上的很多事,我或许可以写一些怀念,但除了亲情和留下的青春,我其实并不需要记录什么。旧路,在心,是一份感怀和承载,并不在乎眼前变幻的景物。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这样书写绿园的人或许不多。但我看到,无论那些在北航经历过苦难的人,还是那些曾经让人们经历苦难,甚至让很多人失去生命的残暴者,都在把这段历史用自己的方式记录着。

人生无论庆幸还是遗憾,人们只有从往事走过,才会成为现在的自己。回顾,便是试图让自己在旧路上再走一趟。这些回顾和记录可以是真实的,也可以寻求借口去推脱,但并不能把事实改变什么。对于任何人,生命只有一次。北航那些因暴虐而去的人,并不会因时代的变迁重生。

我一直认为,正义与邪恶,在世界上是共生的。如同善良和残暴一样,是因为对方的存在,才会拥有自己的位置。

往事只属于旧路。校园和世界的确变了。我走在绿园,看着这些变化,也看着那些曾被我抚摸过的树。面对世界,这些树永远是平静的。

大学是个特殊的地方,这里的人大多受过很好的教育,也自然懂得怎样育人。我看到,尽管世间充满阴郁,眼前的一些事,却是属于阳光的。

很多树上挂上了标签,准确标注着植物名称和分类。路边也有一些图文版,上面是绿园常见的花卉和鸟类。校园的有心人,在用这样简单的图文,为走进绿园的人传授着自然知识。

我看着这些图文,总会想起国内那些涉及自然的电视节目。这些国立的,承担教育责任的节目,竟然在动植物的名称上频繁出错!

我很无奈。如果负责自然教育者的知识水平尚且如此,我无法想象国民的未来。

教育的旧路并不完美,但准确的知识传递却是必须的。因为在科学的领域,人们只有在衡准的知识结构上,才会获得足够的空间用于变通。

我不是职业教师,并没有什么资格去对教育评述什么,所能做的,仅仅是把这些感受陈述一下。生活里的很多事都可以得过且过,但在学问上,却需要对社会负责。

教育是为思维铺路,其真正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传授知识,更在于引导人们的思想,让人们在一定高度上认知世界,并同时获得解惑的能力。我感到,在人类大脑尚无法升级的今天,汲取知识的途径,永远是建立在旧路上的。

在北航的校园里,南宿舍花园早已大部消失,那里的路,如今只有部分存在了。绿园依旧落在林中,人们来到这里,也只是走进今天的生活。

我知道,怀念,并不是生活之需,但一定会有人生之获。对于我,或许也对任何人,如果在行走的道路上频频回望,那一定是触到了遗憾,或失去了方向。

这里是校园,每年都有来去的身影。对于刚走进校园的人,这里的路都是新的。

对于任何人,青春的路上都走着梦想,那里的很多事都是漂浮的。我看着呆呆,也看着路上年轻的学生,在想,人无法真正左右路上的经历,未来的路也无法公平,但如果希望一份人生的丰富,便一定要去落下脚步。

感谢!

音乐:La Dome de Lumiere, Michel Pepe

南岛水鸟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民.工' 的评论 :
对北航不了解,原来是俄国人设计的啊,难怪从照片看到那种历史的厚重(特边是在冬季,南方没这种调子)加上照片的低暖色调,想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在这些弯路上曾经谈恋爱唱苏联歌曲。如果最后那張也看不到新楼,就像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照片,谢谢分享!
民.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南岛水鸟' 的评论 : 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娃,自然对故土有感情了。

真是怪,侬怎么想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了?北航是苏联人设计的。据老人说,看见北航,就看见莫斯科航空学院了。

呆呆是我妹的宝贝狗,我一回家就成我的了。小狗名字叫“呆呆”,还真是名不属实。小狗走路总是仰着头,神神气气,跟个机灵鬼似的,说啥话他都懂。毛病就是爱打架。
民.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喜清静' 的评论 : 白龙马,蹄朝西,朝天路,万事奇。这奶姑鱼算啥,奶姑科奶姑属的动植物多了去了。奶姑茄,奶姑莓,奶姑虾,奶姑鸭,不都是奶奶姑院子里养的。
南岛水鸟 发表评论于
看你的照片就想起《莫斯科效外的晚上》这首歌,可能你写文回忆时没那么抒情,但你连出两帖便是对北航情深意切了,right?
另外,这么有灵性的狗狗咋给它呆呆的名字? : )
喜清静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民.工' 的评论 : 哈哈,你这是要让我笑出腹肌来吗?奶姑鱼,是个什么妖精?连唐僧都没见过;)
民.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喜清静' 的评论 : 天地游走,造化出焉。人都是这样,在文城混久了,谁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啥。

奶奶姑这不也是总在变化着呢。从花从豚,无所谓进化还是退化的,变成如今的奶姑鱼,就是出神入化了。
民.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银鱼' 的评论 : 感谢银鱼!这次回家,真是感到中国的文化沙漠化在继续着。

从电视节目上看,政府在用吃喝玩乐,让人们充实且麻木在低俗的生活中。在这里,人是不能有自己的思想的。中共深知,一旦人们拥有思想,监狱是控制不了的。人总会有自己的方式让思想影响他人。

文革里那些造反派,其实都是“弄潮儿”。如今的社会依旧如此,只不过目的往往是为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中国的体制,决定了人们不可能把目光放在地平线,也不可能让人们普遍拥有社会责任感。人人都想希望利用政策和关系,利用制度的间隙,在最短的时间里,“先挣一个亿”。至于于国于民于未来,根本不是自己去考虑的事。
喜清静 发表评论于
喜欢北航校园的大器,喜欢庄主沉稳的思想,喜欢这充满淡淡忧伤的音乐。读完了觉得宁静安详,忘物忘我。
坏了庄主,忘了我是谁了。我是谁,谁是我?
银鱼 发表评论于
南非第一位黑人总统纳尔逊?曼徳拉曾在近三十年的牢狱中受尽了两名狱警的折磨,当他成为总统后接见了这两名狱警,他们见到曼徳拉时心中充满了恐惧。曼德拉选择原谅了他们,他说:"在走出狱门时,我已清楚,如果不能把痛苦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仍在狱中。"
那个在文革中受过伤的小男孩,别难过,请相信,那些坏人已受到惩罚了,无论他们表面多么光鲜,文革中的所为是他们一生的污点,他们内心总有一块阴影无法示人,怕被人认出揭发,这种煎熬会终其一生。
对民工先生的教育理念非常赞同,教师的职责就是解惑,培养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有助辨析事情的真伪,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教育也可以改变世界。
喜清静 发表评论于
奶奶姑先占住沙发,等会儿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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