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8)

 

是小胡先发现的。

因为买房,万重山要用补贴,在这几年,包括企业年金积累了不少,重山让小胡去银行帮取,银行却说已被取走。小胡当即报了案。警方迅速介入,事情很快摸清楚,是重山的前任秘书马飞挪用的。他有密码。为还房贷,暂时挪用,事发前他已经准备不足,谁料小胡没有“工作经验”。鲁莽报案。

马飞被拘留七天。重山、乔丰等紧急开会,打算先把人捞出来再说。马飞动用私人钱财是不对,也构成犯罪。但如果重山事先知道是马飞,他一定不会报案。马飞跟他的时间不短,一直尽职尽责,现在挪用他的钱,一定是没办法,有苦衷。

最关键是巡视组在这个空档要下来巡视,这个时间段公司出事,等于往枪口上撞,哪怕无事,也引来严查,很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自巡视组下探以来,兄弟单位的领导也有出事的。虽然万重山尽量保持中立,站队也站得不那么明显。 可他还是担忧。最好的处理方式是把马飞捞出来,然后劝退。首先是撤出报警,声称是误会。一番斡旋,派出所放人。马飞出来了,照常上班。杨思璐也很关心,她跟马飞是同一年进来的,她理解不了,马飞缺钱吗?平时看上去不说富裕,起码也比周围的人好,吃的,用的,都十分讲究。这事一爆发,马飞的家庭情况也暴露出来。原本大家都以为他家里有钱,可现在却有传言说,他家其实一穷二白,还有病人需要长期被照顾。第二步,乔丰出面,去跟马飞谈,相当于劝退。马飞不同意,他认为自己为公司付出多年,他不同意这么就走。乔丰又说给他介绍新工作。马飞依旧坚持不走。乔丰只好说,如果坚持不走,这次记录就要放进档案。马飞犹豫,没给答复。重山也担心。马飞犯了错误之所以不走,就抓住巡视组即将下探的时机,只是,马飞坚持不走,对大家都没好处。重山让杨思璐去探探底,看马飞什么意思。杨思璐当即摆了个饭局,曾帅作陪,还有周芳芳,叶倩也来了。曾帅打算向马飞灌酒,马飞却来个滴酒不沾。除了周芳芳小一点,其他几个人年纪不相上下,又是一起进公司的,说话随便。马飞疤瘌大了不疼,从拘留所出来,也不决愧疚。叶倩说老马,你这么聪明一个人,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马飞冷笑一声,说聪明人也要吃饭,聪明人也要还房贷,聪明人不如漂亮人好赚,而且老叶,这不叫低级错误,犯低级错误的是胡青全!这点屁事就报案!我他妈都想给他一刀!

说到漂亮人,叶倩有些尴尬。谁不知道谁。在马飞面前,他们都装不了。包括曾帅。曾帅和马飞一起约过网友开房。算是“铁哥儿们”。但如今,在曾帅看来,马飞却是个定时炸弹。

杨思璐拦话,说老马,以后打算怎么办。马飞知道杨思璐是来套话的。他也不妨亮底牌,他叹气,说还能怎么办,混一天是一天,要走,也不能空手走。这算点明了。马飞还是要钱。杨思璐把情况向重山汇报。重山和乔丰一研究,还是出资遣散比较保险。于是给了钱。马飞走人。

马飞离开公司的第二天,巡视组就有人下来摸底。已经入驻集团总部。这个公司只是下探的小角落。可人一来,全员上下还是很紧张,尤其是领导层,表现得太热情不好,表现得太谨慎也不好。上头已经如火如荼,不断有消息传到普通员工层面,比如说巡视组成员听取工作、专题汇报,列席有关会议,又公布了收件箱、电话号码,受理来信、来电、来访,还召开座谈会,个别谈话,调阅资料,搞民主测评并且下来走访。曾帅被抽上去个别谈话。他在出纳端,多少了解公司的财务状况。谈话完毕,杨思璐紧张,找曾帅问,你没乱说吧。曾帅说我哪敢乱说,都是实话实说。杨思璐更紧张,不是让你说谎,但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你总得知道。曾帅说我什么都没说。跟着,周芳芳也被个别谈话,她在业务组,了解业务情况。杨思璐、叶倩这些中层严阵以待,日日不得安宁。但杨思璐还是有信心,重山是没有问题的,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在公司管理和私人品德上,万重山完全站得住。确定没有问题。重山到任之后,公司等于起死回生,他是重大功臣,而且一向清正廉洁。杨思璐一贯清高,单凡万重山是那种蠹虫、小人,她绝对不会和他惺惺相惜。她信任重山如同信任自己。

杨思璐紧张得婚礼筹备都放一放。魏鹏约她吃饭,她也魂不守舍的。餐厅,魏鹏坐在她对面,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杨思璐说没事。

魏鹏轻描淡写,说巡视组下探到你们那了吧。

杨思璐有些意外,他特地提这个。她说了声是。

没事,你们那个小摊子,能出什么问题,就是走个形式。魏鹏切牛排。

杨思璐立刻纠正他,说怎么能是走形式,是我们那确实没有问题。

魏鹏伸伸脖子,笑笑,说告诉你一个好事。杨思璐说现在都是风声鹤唳,你还好事。魏鹏说不许外泄。杨思璐说我你还不信任。魏鹏说我可能会动一动。杨思璐诧异,说动?往哪动?还回非洲,你别吓我。

魏鹏说去向还没定,不过肯定要动。

杨思璐试探他,说老万也说要动呢,动了那么久不也没动。她和他早已可以自如地谈老万。当成个朋友。重山对他们俩,都有知遇之恩。

魏鹏说老万估计动不了了。

为什么?杨思璐脱口而出。魏鹏不说话。杨思璐没再深问。

两个人又讨论婚礼在哪办。都同意从简。不适宜高调。杨思璐找了个婚庆公司,租了个小地方,打算请几个挚爱亲朋就算过了。

这日中午在食堂吃饭,乔丰被抽上去问情况,就重山一个人坐在长条桌前,铁盘子里没有几样菜。杨思璐拿着碗走过去,碗里是一只菜包子。来得晚,只剩这个。杨思璐坐下,问,没事吧。乔丰抬头看看她,没接话,反倒问,说什么时候办事。是说杨思璐结婚的事情。杨思璐有些不好意思。乔丰又说,你那房子我还没去看过呢。杨思璐一听,明白乔丰的意思,便说等她安排。夏天过了一大半,杨思璐父母回老家一趟,二伯的小儿子结婚,不得不去。小妹放暑假,也回老家了。大妹妹在天津实习,也是杨思璐介绍的。魏鹏去江苏调研。刚好有个空档,杨思璐约万重山到家里来,为避人耳目,重山天黑了才过来。杨思璐准备好了,叫的外卖,有一点红酒,吃好喝好,她洗了澡。准备良宵。可重山并不打算一夜欢愉,从吃饭开始,就有些忧郁。两个人坐在窗户前头。杨思璐以为他在为失去她感到痛苦。那就陪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忽然,重山说今晚有月全食。杨思璐抬头看,高楼后头,月亮坠在半空。是满月。毛红色。两个人就守着窗户,等待黑暗降临,晚间十点,圆月西边缘果然亏了一小块。慢慢地,阴影向东边缘内切。又过一会,整个月亮被挡在黑暗里,只有边缘一点点微光。杨思璐和重山同时叹了口气。杨思璐忽然想起苏轼那句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手机响,魏鹏打电话来,杨思璐接了,只平常地说在家里,对,没出去,又说爸妈也在,不过明天要回老家参加婚礼。魏鹏说有月食。杨思璐说她不感兴趣。挂了电话,杨思璐发现重山在看她。她想他一定诧异,眼前的这个女人怎么撒谎撒得如此自然。为缓解尴尬,杨思璐去厨房弄了点红酒。两个人对饮。酒上头,杨思璐的话多起来。

她说你知道我以前读书的时候怎么规划自己的么。

重山笑笑,说怎么规划? 出人头地?在北京立足。

杨思璐说我当时想,三十岁之前要搞定工作、婚姻、房子、车子,有一个自己的家、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孩子。

重山说你马上就会有,还会拥有得更多。

杨思璐嗤了一声,说人生,总是防不胜防的。

重山停一下,抿了一点酒,才说你知不知道你有一个非常大的缺点,要改。

什么缺点。杨思璐不信自己有缺点,还非常大。

重山说,你做什么事情都太讲感情,这样不好。

杨思璐反过头来说他,你不也一样么。重山不说话了。杨思璐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是一种人。重山说,是不是不重要,我希望你以后过得好。

杨思璐站起来,举着高脚杯,敬他,大声说祝未来。

都喝干了。重山又忍不住唱了几句老歌,类似于《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等等。每每听到这些歌,杨思璐总能感觉到代沟。晚间休息,重山坚持睡沙发。杨思璐说有床睡什么沙发,干吗,怕情不自禁?她这么一说,他还坚持睡沙发就有点没意思了。还是睡床。只不过什么都没发生。说出去估计没人会信,重山一会就睡着了,杨思璐看着沉睡中的他,轻轻捏他的耳垂。这个男人,只有在睡梦中,面容才算舒展。不用时刻准备战斗。

次日起来,杨思璐打算露一手,她知道重山喜欢吃米糕。头天特地买了米粉,可做来做去,都不像样子。重山洗漱好,见杨思璐在厨房手忙脚乱,着实可爱——女才子一个,从小尽读书,没进过几次厨房。重山走进去,说我来。杨思璐让位。

重山问,想吃什么,又问家里有什么。翻来翻去,翻出几只土豆,一根红心萝卜,还是她爸妈留下的。杨思璐说吃炒土豆丝,要脆的。她说她每次做都炒面了,不好吃,饭店炒得脆。红心萝卜丝也是饭店拌得好吃。万重山笑笑,仔细教,一边操作一边告诉她,土豆丝想炒得脆,必须把上面的淀粉洗掉,再放冰箱冷冻室冻一下。杨思璐不相信,说就这么简单。重山系着围裙,说就这么简单。

他毕竟多活了那么多年。

菜炒好,重山又来切萝卜丝,杨思璐拿刀也歪歪扭扭,切好,再用调料按照比例配好。端上桌,两盘丝。试吃,绝妙。

杨思璐感叹,说你对我真好。

重山说,你是我的朋友。

杨思璐忽然有点想哭。

重山说好好的,又来了。

杨思璐这才说你根本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太累了,太可怕了。

重山摸摸她的头,说会过去的,人的想法会变的,你现在经历得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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