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故事叫《黄色壁纸》,讲的是一对夫妻搬进一栋闹鬼的房子,本就抑郁的妻子因与丈夫间的交流出了问题,精神状况日下,神志恍惚中穿墙越屋,把丈夫也给吓个半死。
人是社会性的,需要交流。人际交流的重要性越来越得到社会的普遍重视。如今,连一般性的招聘也会问及应聘者的人际技能(interpersonal skill)。人际间交流有指向性,其指向由人际关系类型决定,比如一对一,一对多,多对一,或多对多等。
人际交流一旦受阻,即变成个体的独自表达。以言语方式,叫独白(自言自语);以文字方式,叫笔记(如日记)。独自表达虽然在意识中可能有指向,但表面上是看不到的,可以称其为“一对零”,或“一对空”的交流。“零”或“空”是重要的表达指向,一对空的交流是人类交际表达的一个重要方式,由此衍生了人类原始的宗教祈祷祭祀仪式,触发人类最初的哲学思考和天文学的发生,促成表达符号及文字的诞生等。
传统上,独白非交流,因其没有回应。其实,独白也有回应,只是需要时间。与数学的零,与禅宗的空,与量子力学的物理空一样,对空表达的指向并非是无物。当一个远古人面对天空发出感慨呼号,面对山川呼喊歌唱时,当一个洞穴人在岩壁上刻画符号或图像时,他的表达意在交流。他或许在祈求神灵的保佑,或想让心上人听到自己的情思,或者想借此告知他人某些重要的信息。唐代诗人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传说中高山流水的创作及演奏,均可看作一对空(心目中的知音)表达的具体例子。
尽管可以对空表达,正常情况下,人在需要表达的时候,特别需要聆听者。社交媒体上的表现就很突出,一段文字发出后,便急不可待地盼着回应。哪怕一个点赞,都会让表达者兴奋半天。但在与社交隔绝的状态中,表达获得聆听并非易事。因表达能力、交际能力、性格等原因,得不到聆听是一种痛苦。尤其在需要他人理解时,却得不到他人的倾听,便直如精神折磨。为了规避、减轻不被关注聆听带来的苦痛,那些情思极为敏感的人往往采取两种对策。
第一种对策是说给自己听,即把世界关闭在自己内心之外。自我扮演所有角色,众话自说,心理上与世隔绝,自成一统。这是自闭症的表现。(除遗传因素外,自闭症应该被看作早期交际失败的结果,而不应被当作不喜交际的原因。)第二种对策是以话语以外的手段来宣泄内心情感,如写作(文学的或哲学的)、计算、艺术、手工制作、编写程序,甚至发明创造等。专心致志令很多人得以成功。孩童时期,这样的孩子往往被视为有天赋。
面对心目中的聆听者对自己的漠视,尤其在郁闷烦躁,急需宣泄时,偏偏急欲对之倾诉的人不但对我们不理不睬,而且还说我们说的话莫名其妙,不值一听,我们的心该受到多大的蹂躏,我们的精神又该受到多大的折磨?
日常生活中,与自己最亲密、最不愿离弃的人之间交流的失败往往会令烦恼纠缠不去,心绪百绕不得理清,逼到发疯也未必意外。《黄色壁纸》(The Yellow Wallpaper,1892年)讲的就是一例。故事的作者是夏洛特 帕金斯 吉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
故事以第一人称“我”开篇。讲的是某日和丈夫约翰(John)一起去看一栋富有殖民时代风格的别墅。“我”觉得像自己和丈夫这样很普通的人家能为夏日避暑订到这样一栋位于郊外的古堡式房子有点不可思议。
看到房子的时候,“我”更觉得自己的直觉没错。房子如幽灵城堡,给人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难怪没人预订。(作者三言两句就为后续故事埋好了伏笔)
按常理,这种直觉是可以理解的。在直觉的基础上做些理性推断,也是符合逻辑的。可丈夫约翰却笑话妻子的想法。“我”是怎样看待被丈夫嘲笑的呢?“我”是这样想的:
John laughs at me, of course, but one expects that in marriage.
“我”不但把被丈夫嘲笑看作理所当然,而且还认为这是婚姻中或夫妻间习以为常的事。这即可可作是社会习俗的影响,也可看作伴侣个人维持感情及婚姻的态度。
那“我”的丈夫又是怎样一个人物呢?且听“我”说。
John is practical in the extreme. He has no patience with faith, an intense horror of superstition, and he scoffs openly at any talk of things not to be felt and seen and put down in figures.
“我”眼里的丈夫极端现实。没有信仰,对鬼神之事极度恐惧。对一切涉及不靠谱的见不到摸不着的事的空谈,毫不掩饰地嗤之以鼻。
丈夫为什么会那么现实?原来,John is a physician。从笛卡尔延续下来的传统里,生命体也不过是由螺丝紧固在一起的一堆零部件而已。有那么一个时代,医生给人的印象就是那么实际(这很容易让人想到《玩偶之家》里的那位很现实的丈夫)。在医生眼里,活人也不过是一具任其摆布的生物体。医生的使命就是让病人恢复健康,让健康的人远离疾病,最好想都不要想自己有病这回事。
面对不通人情,不懂情感交流的丈夫,精神抑郁的“我”在故事开始时发出了无奈的哀叹:And what can one do?
不过,在表面逆来顺受的背后,是内心的执着与反抗。尽管丈夫说“我”是没病找病,但“我”坚信自己的精神肯定有问题,暗地里对丈夫的安排与训导极力抵触。故事就是这样在外压与内抗,亦即双方各自的坚守所形成的张力中开始。故事充满着心灵对获取自由的希望,以及希望中的心灵所做的超乎寻常的挣扎。只是这正应了《肖申克救赎》(Shawshank Redemption)里的一句台词:
Hope is a dangerous thing. Hope can drive a man insane. — Red
“希望是个危险的东西。希望可以把人逼疯。”
作者寥寥几笔就把幽灵故事的要素呈现出来,且与冲突的交待水乳交融,不留痕迹。很难想象作者当时正处于难以自控的“歇斯底里症”发作时期。据作者说,写这篇故事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以写作为辅助治疗手段(故事中有交待),宣泄内心郁闷,减轻心中压抑带来的精神症状;二是希望对自己心理状态的描述,为精神病医生提供类似病人的心理活动蓝本,协助医生找到治疗方案。
这不仅仅是个惊悚故事,还是一个难得的窥视精神病患者内心世界的机会。可以想见,随着故事的展开,读者必将跟着精神病人进入她的内心世界,体验那种常人无法想象的心理活动。而且,随着病人病情的加重,读者会体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后背发凉的怪异心思及举止行为。
正是盛夏之季,不妨也找个僻静处,或在自家后院,于树荫遮蔽处,于夜深人静时,摆一张茶几,沏一壶茶,或煮一壶咖啡,自斟自饮。静静地品,静静地读,静静地想象残破的壁纸中晃动的魅影和忽闪着的目光。。。或许会发现故事的精彩与自己独处萤火闪烁的庭院深处的夏夜生活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注:
故事下载网址:https://www.nlm.nih.gov/theliteratureofprescription/exhibitionAssets/digitalDocs/The-Yellow-Wall-Paper.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