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楼梦》开篇即言明,此书的写作对象是“当日所有之女子”,书名曾用《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一书一杯酒,酒名曰“万艳同悲”。
故,曹雪芹的写作态度可以用四字概括,悲天悯人。其人,是当日所有之女子。
既如此,作为读者的我们,尤其是诸位红学家们,如果稍微严肃点,当以“悲悯”看待书中诸女子,而非“好恶”,或者“褒贬”。至于所谓的“拥黛抑钗”,“拥钗抑黛”,“钗黛二元论”,以及“钗黛一元论”,稍微讨论讨论自然无妨,但是一旦太过泛滥,仔细咂摸一下,总觉得这些评论以男人为主,对红楼女子隐隐有把玩之味。
当然,大概所有作者写书,对笔下各种人物难免有自然流露的好恶感,但对于《红楼梦》来说,其主旨却不在于此。
既如此,我们读宝钗,着眼点也应该在“悲”这一点上。
而宝钗既然有“艳冠群芳”之名,很自然,其悲也必冠群芳。
(二)
宝钗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有两件关于宝钗的事必须交代清楚。
第一,宝钗年幼时颇能学文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虽然“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从后面她的文采和博学来看,她的学习应该没有放下,而且是属于悟性极高的那种。只不过平常的时候,人们根本见不到她捧着书的样子。
第二,宝钗有一种出生便有的热毒症。
关于热毒,历来各有各的说法。有解释为进取仕途之心,如蒋勋。考虑到宝钗这个热毒是先天带来的,而进取仕途明显是后天目的,所以这种说法基本没有道理。郑无极《论宝钗》认为“宝钗之‘毒’乃是愤世嫉俗之‘毒’,是‘讽刺世人’(曹雪芹语)和‘讽刺时事’(脂砚斋语)之‘毒’!”更是无稽之谈。百科互动解释其为“仙人的思凡之心”,则显得比较模糊。
一种合理的解释是情欲。
欧丽娟《红楼人物立体论》便持这个观点,并给出了不少证据,比如咳嗽,热等和情欲的关系。但最简单明了的是网上红楼爱好者提供的两项证据。
其一,松樵在《薛宝钗到底害的什么病?》一文中指出,治热毒症的冷香丸需用黄柏熬汤送服,而黄柏专治下焦。中药百科归黄柏为肾经膀胱经。
其二,yanhou在《宝钗羞笼红麝串竟是为了抑制情欲》一文,指出红麝是用来避孕的。查百度百科麝香词条,麝香确实有抗早孕作用。
我们自可以从书中举出不少佐证来。
比如,第二十八回那段著名的描写:“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 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 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
这是一段很有意思的描写。首先,我们从中可以看出,贾宝玉和林黛玉在身体接触上更亲近,和宝钗则很生分。其次,虽然宝黛之间有身体上的亲密接触-比如第十九回宝玉和黛玉合床而躺,宝玉去呵黛玉的痒痒等等,这些却和情欲无关。再次,也正因如此,在这段描写中,薛宝钗的酥臂代表了一种性符号。很自然,薛宝钗这个人在《红楼梦》里也隐含是一种性符号。
再比如,制作冷香丸的四种花,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和白梅花,都象征着高洁,既然被用来治疗热毒,可见薛宝钗的本性,从那个时代的标准来看,并不高洁。
再比如,袭人作为宝钗的影子,是宝玉初试云雨的人。
所以,简而言之,宝钗本性是一个绝顶聪明又生理欲望旺盛的女子。
(三)
红楼又名曰《情僧录》,这个情自然是主题。
宝玉的情是对天下所有美好女子的一种情爱,警幻仙子所谓的“意淫”便是。其主体是宝玉。
如果把主体转到各位女子,黛玉代表的是一种先天和浪漫的情爱。
宝钗呢?她代表后天和世俗的情爱。
宝玉“衔玉而生”,他的玉是出生是带来的,先天的,也是有形的。
代表先天情爱的黛玉,有意而无形。
宝钗有一个后天的金项圈来配宝玉的玉,而且是著名的癞头和尚送的,这里面有一种宿命的安排。既如此,后来玉钗结婚,应该算是圆满了,何悲只有?有形而无意?
警幻宫《红楼梦》歌本【终身误】唱道:“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顾城谈薛宝钗,云“她是天然生性空无的人,并在‘找’和‘执’中参透看破。她一件件事都做的合适,是因为并无所求。”
这显然不对。如果宝钗“天然生性空无”,何来“意难平”?当然这个“意难平”立足于宝玉,但是如果换位思考一下,立足于宝钗,这种“举案齐眉”,无情无欲,不是正好符合她的天性么?既如此,宝钗的悲又在何处?
宝玉是个泛情种,对年轻女性的美好是一种意淫,虽然他与其丫鬟颇有些云雨之事,但他绝对不是性欲旺盛之人,甚至被作者通过黛玉的嘴巴引用《西厢记》,暗示宝玉是个银样蜡枪头。直接说来,宝玉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头。
所以宝钗这个冷香丸,即使结婚以后还是断不了。
(四)
宝钗判词云:“可叹停机德,金簪雪里埋”。这两句话含义实在太丰富了。
第一句,叹,可以是赞叹,可以是感叹,也可以是悲叹。
可叹停机德,可以是赞叹宝钗的停机德,可以是感叹她的停机德一无所用,也可以悲叹一个聪明灵动而生命力旺盛的女子,被活生生灌输了那么多的停机德。
第二句,金簪雪里埋,首先当然是点出薛宝钗这个名字。但是,为什么是金簪,而不是钗?钗是两股簪组成,意为双,而簪意为单。宝钗这个名字寓意其人热望成双成对,而雪里埋的金簪,暗示其渴望也被雪(薛)所掩埋,终其一生是实质上的独守空房。
雪,既和“薛”谐音,又和大观园宝钗雪洞一般的屋子暗合,而且还暗示了冷香丸的冷。
金簪是世间物,而且是富贵物,被大雪盖住,至少有两个意思。其一,宝钗追求贵妃的身份,被薛家败落的门庭而掩盖,因而不得。其二,宝钗追求世俗的情爱,被冷香丸压制,而终不得。
《红楼梦》明着暗着都以杨贵妃来比喻薛宝钗。而杨贵妃的身份不仅仅是贵妃,而且是千年以来情爱的象征。薛宝钗的愿望,先天的是成就一段轰轰烈烈的情爱,后天的是成就一代贤妃的美名。
然而她一无所得。
这就是宝玉在第三十回里,被黛玉整得不自在,找薛宝钗搭讪时无意中说起别人背后嚼舌头,把宝钗比作杨贵妃,自己又说她“体丰怯热”时,薛宝钗大怒的原因。
这个搭讪,在黛玉看来是宝玉“奚落”宝钗,在宝钗那里,就是拿刀子捅心窝。然而,她大怒,却“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
(五)
《红楼梦》写林黛玉的悲惨写得明明白白而感人至深,写宝黛的爱情写得轰轰烈烈而动人心魄。
写薛宝钗呢?
《红楼梦》明写宝钗时,除了略微几处之外(比如第八回她拧黛玉的腮,第二十七回的扑蝶,和第三十回被宝玉比作杨妃时的大怒),她基本上都是一副端庄闲雅的样子,为人是面面俱到,处事是明泽保身。
她人美,有才,又温柔贤淑。但是我们看不到她的情爱。她的情爱完全被停机德和冷香丸压制。隐隐几处,比如给宝玉扇苍蝇,为宝玉挨打而流泪,也就点到即止,而除此之外实在没有明显的表示。
林黛玉可以哭,可以和贾宝玉生气,可以写《葬花诗》。
而宝钗不行。她不可以哭,不可以和谁生气,也不可以有感而发(她的诗基本都是命题作文)。和几个女孩子和宝玉在一起,除了掉书袋,炫耀一下自己百科全书般的才能(当然还有极高的鉴赏力)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她的追求,无论是地位还是情爱,如果摆在光天化日之下,注定要被人耻笑。她的政治抱负,还可以从命题诗里面显示一二,她的才能,也可以在治理大观园时略展一二,但是她对情爱的追求,则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她的悲苦被压得很深,深到只有自己知道,甚至连自己都被骗了过去。
所有大观园里的其他人都认为她性格温柔,品性端庄。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要得到的,同样是镜中花和水中月,却只能强作淡然处之。
就凭这一点,薛宝钗之悲尚在林黛玉之上,是一种令人思之而窒息的悲惨。
薛宝钗在红楼里,的确是悲冠群芳。
附:
https://zhidao.baidu.com/question/629759830923433764.html
郑无极《论宝钗》第十八章之第二小节,重点对宝钗的愤世嫉俗之“热毒”与淡泊出世之“冷香”进行分析阐述,并根据小说第38回“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一节,认为宝钗之“毒”乃是愤世嫉俗之“毒”,是“讽刺世人”(曹雪芹语)和“讽刺时事”(脂砚斋语)之“毒”!
http://blog.sina.com.cn/s/blog_c2b29f420102x6cg.html
《薛宝钗到底害的什么病?》作者松樵,通过研究冷香丸需用黄柏煎汤服下,以及黄柏专治下焦这些事实(中药百科归黄柏为肾经膀胱经),指出作者“暗寓薛宝钗这大家闺秀某些行事不免下作”。前面说的是事实,但是这个暗寓却有点过了。
http://book.ifeng.com/shuzhai/detail_2014_09/22/094923_0.shtml
《蒋勋:“冷香丸”是治众生“热毒”的药》 认为:【浅显来说,追求名利,追求现世财富权力,都是“热毒”;深入来说,性欲、食欲、贪占有,贪满足,嗔怒抱怨,痴情于爱某人某物不得放手,何尝不是难治的“热毒”?】这种泛化应该不是曹雪芹原意。
http://www.qingshepinwei.com/749.html
《宝钗羞笼红麝串竟是为了抑制情欲》,作者yanhou指出【从中医药学原理来讲,麝香的主要化学成分——麝香酮有抗着床和抗早孕的作用,长期使用或接触麝香,确实会致女性不孕,或致怀孕女性早产。】并由此得出结论【曹雪芹用宝钗戴红麝香珠串这个情节是在暗示,宝钗身体阴阳失调,情欲旺盛,戴红麝串竟是为了调节内分泌,抑制情欲!】佐证有1. 热毒是天生的;2. 【而且她“体丰怯热”,被比作杨贵妃,可见她发育良好,比其他女孩都成熟丰满些。而这种体态的女孩很容易出现“性早熟”,在宝钗身上就表现为“心火太旺”、“喘漱”等“热毒”症状,“喘嗽”正是少女情欲的象徵。】 3. 宝钗教训林黛玉时,说自己读过《牡丹亭》《西厢记》,暗示小时候是个不守规矩的孩子。
欧丽娟《红楼人物立体论》也从各个方面指证,薛宝钗的“凡心孽火”是那种冲动的人性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