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ily你要记住,老师每次都会像这样检查你的大拇指,有没有放松。我走以后,别的老师也会提醒你,但不一定会这样频繁地检查。所以,你要学会靠自己,好吗?
女儿懵懂地点头。
那一刻我就坐在客厅乳白色的沙发上。落地灯温柔地亮着。窗外弥漫着淡蓝色暮光。院子里很多树。有微风从纱窗缝里漫进来,清凉清凉。在那个瞬间我仿佛听见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叮——”的一声脆响。我注视老师,看到他被一层光芒笼罩。那个瞬间我清清楚楚感到一股能量流进了心底。泉水一样。清溪一样。从头顶进来,一路下行,直到心中,稳稳停住了,成了我内心的力量。
我看了看女儿。她还小,才七岁,只是淡淡地点头。不知多年以后,她会记得此情此景吗。老师那深邃的目光,热切的叮咛。我仿佛看到这一切都如汉白玉,砌进了她生命之碑的底座。
因为家事,老师要回台数月。临行前他把学生全数托付给了朋友。这是我们在他归来前的最后一堂小提琴课。所以,他嘱咐了很多。
手型非常重要。我从小就吃过亏,因为姿势不正确,受过伤。所以我对学生的姿势抓得非常紧,也许严苛,但这对他们一生都有好处。他们就不会重蹈我的覆辙。
左手大拇指一定要松,不能紧,这是个普遍性问题。右手小拇指要放松,要用中间三根指头压弓,而不是只靠食指。那样其它指头就会情不自禁地往上跑,离开原位。
音准是个普遍性问题,即便殿堂级的人物,比如帕尔曼,都还会被人嘲笑音准问题。我也会有。这是几乎所有小提琴家都会有的问题,一直到老。所以小提琴是全世界公认的最难的乐器。钢琴大师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练习钢琴,你练一百遍,一定可以提高技能。但小提琴不行。如果音拉错了,还会更糟。Emily耳朵很好,音拉错了她都能听出来,会自己调整。很多孩子完全听不出来。但是很奇怪的是,我的学生里,坚持不下来的往往是耳朵好的孩子,耳朵不好的反而能一直撑下去。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话:也许耳朵不好,听不出音准,就不会被拉错的音折磨。耳朵好的知道错了,就会容易受打击,失去信心。Emily音拉得不准时我就在旁边叫,这个音高了,那个音低了……你弹钢琴的人,难道听不出来这些音不对吗?每次她都不胜其烦,不愿在我面前练琴。
老师很认真地转向女儿。Emily,老师跟你说,你的耳朵很好,所以下一次,如果你拉错了音,你也知道拉错了,可不可以当时就重来,不要满不在乎地继续拉下去?因为,我们每一次拉琴,都是在训练我们的耳朵。如果我们总是听到错的音而不纠正,我们的耳朵就会适应这个错的音,最后,就会越错越多,曲子就没法听了。好吗?
女儿再一次淡淡地点头。
所以耳朵不好的孩子,基本就不必拉小提琴了,对吗?我问。
那倒未必。老师答。我曾有个韩国学生,耳朵非常差,拉错了音完全听不出来,她妈妈就在钢琴上,一个音一个音地和她核对,就这样一个音一个音地纠正过来,最后她拿了全美大奖,被茱莉亚音乐学院录取,同时被哈佛录取。最后她问我的意见,当然,我建议她去了哈佛。:)
下一个孩子进门了。聊天终止。我们和老师道别。老师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我知道有的小朋友不爱换老师。如果我回来的时候,Emily更喜欢跟着我朋友学,那就一直跟下去好了。
我们会回来的。我说。
出门时暮色青青,天边逶迤着一抹灿亮烟霭,就像生命中所有有质量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