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48淮海回忆

我的一九四八淮海回憶－

卜一

抗戰勝利後，我隨父母回到徐州老家，在那度過幾載童年。1948年初春，因父親職務，舉家遷往南京。但經不起祖母的一再堅持，決定將我留在徐州鄉下。當時我尚在童稚之齡，自然對「國家大事」一無所知。但至今猶記，在我們村子附近有一軍營。每當黃昏時分，總會聽到淒涼、悠長的軍號之聲。

1948年徐州風雲

徐州自古以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抗戰時期為日偽、國民黨、共產黨三方交錯爭戰之地。共軍在附近的蘇北、魯南打下了堅實的群眾基礎。國共內戰起，國軍設陸軍總司令徐州司令部於此，後改為徐州剿匪總司令部，在徐州附近與共軍爭戰不已。

老人與兒孫永別

1948年秋，母親見時局變化，乃催促父親回徐州接我去南京。我父乃單獨返鄉，向祖父、母解說，遂帶著我離開故里。我父是祖父、母的獨子，連一個姐妹也沒有。臨行時，祖母瘸著腿一直陪我們走到村外，滿面眼淚地說：「出外要好好保重，常寫信回來啊！」 父親對她說：「南京與徐州一夜火車就到了，隔不久就回來看妳，別擔心。」 但飽經半世紀徐州戰火的老人知道，這可能就是她與兒孫的永別了。

小叔護我父子南下津浦路情深

二十多歲的小堂叔來送我們。我們先坐獨輪雞公車，走著走著，看不見村口的祖母了。又換乘牛車，慢慢地到了津浦路火車站。火車來了，父親與小叔道別，但他卻不肯走，對父親說：「大哥，津浦沿線有很多『我們』的隊伍，經常扒鐵道、攔火車。最近我們大軍也正由四方向徐蚌集中。你是國民黨，如果碰上了，就麻煩了。讓我陪你們一程，到時遇上了，都是我的自己人，打個招呼，問題不大。」 （註：我小叔十五歲參加共產黨，打游擊，解放後跟随黄敬——江青早年的同居情人，當到中上級幹部，後因黄敬自殺，乃被整肅下放到安徽。）

亂世手足的最後一別

當時濟南正在激戰，由北方逃下來的軍民，坐的、站的、蹲的，把火車塞得滿滿的。車走得很慢，一站一站停。父親一再教小叔下車回家，但他總是不肯。最後車過淮河在蚌埠站停下，小叔對父親說：「大哥，再往南就沒有我們的部隊了，我走了，你好自保重，我們後會有期。」他乃下車，在月臺上與我們一再揮手，火車慢慢向南駛去，小叔身影逐漸渺茫。這也就是亂世手足的最後一別。

淮海（徐蚌）會戰使國民黨的天下轉給了共產黨

淮海(徐州)會戰，國軍動員了八十萬大軍，共軍正規軍為六十萬，但中共發動了543萬老百姓支援前線，運糧食、彈藥、傷患。

第一阶段：11月6日-22日，黃百韜兵團在碾莊被殲

我們離開徐州後不久，11月初，淮海（徐蚌）會戰就在我們村子附近展開了序幕，黃百韜兵團在徐州之東，距我們不遠的碾莊被圍。國軍試圖以徐東的李彌兵團和徐西的邱清泉兵團東進解圍，但被共軍在百姓協助下阻止在我們村子附近，那一帶打得滿面瘡痍。十多天後，彈已盡而援未至，11月22日，黃百韜自殺殉職。這一階段國軍十八萬被殲滅，基本上已確定淮海(徐蚌)會戰的勝負。

當時的中央日報卻登載著「徐州大捷」，南京國民政府派張道藩率「祝賀慰勞團」 前往徐州。但在「慶祝會」上，黃百韜沒有出現，邱清泉說道：「覆巢之下無完卵！」大勢已去矣。

第二阶段：11月25日-12月15日，黃維兵團在雙堆集被殲

在包圍黃百韜部期間，共軍突然於11月15日夜間攻佔小叔護送我父子經過的津浦路上的重鎮－宿縣，切斷了徐州與蚌埠之間的聯繫。由河南趕來的黃維兵團為奪回宿縣，打通津浦路，於11月25日被圍於距宿縣不遠的雙堆集，堅持二十天後於12月15日被共軍全殲。

當進攻徐州東、南之際，共軍亦由西北向徐州進襲。父親的童年好友郭影秋伯伯當時擔任「冀魯豫軍區湖西軍區」司令員，徐州的報紙上出現了「郭影秋猛攻九里山！」 親友們也爭相走告：「郭影秋打回老家來了！」（註：中共建國後郭影秋曾任南京大學校長兼黨委書記，及人民大學名譽校長兼黨委書記，爲中國的高等教育做出了供献。）

第三阶段：12月4日-1949年1月10日），杜聿明率邱清泉、李彌、孫元良三個兵團在陳官莊、青龍集被殲

邱清泉、李彌、孫元良三個兵團，加上機關、學校共二三十萬人，由杜聿明率領於11月30日從徐州撤出，希能與黃維兵團會師。但他們沒有我父子兩人的幸運，當時津浦路已被切斷，只得向西南退卻。四天之後，就在離徐州不遠的陳官莊、青龍集被共軍包圍。12月6日，孫元良突圍後，杜聿明、邱清泉、李彌拒絕了毛澤東的招降，在冰天雪地、饑寒交迫之下堅持了近四十天，最後於1949年1月10日全軍覆沒，杜聿明被俘，邱清泉自殺（中共宣稱邱被擊斃），李彌僅以身免。

淮海會戰歷時六十六天，國民黨五十六個師、五十五萬精銳部隊被殲滅，使得國民政府的統治中心——南京、上海和長江防線直接暴露在共軍面前，岌岌不保，只得作退守臺灣的打算。是以淮海會戰的結束確定了國民黨的天下轉給了共產黨；徐州的百姓自楚漢相爭以來，又添加了一次在政權交替之際的戰火洗禮。

三十年離別，重回故里，老人均已被雨打風吹去

上世紀70年代末期，中國剛度過漫長的文化大革命，開始改革開放。我參加了合作建設的工作，於1978年前往北京。當時百廢待興，諸多不便。承統戰部費心安排，特地將我哥哥全家從徐州接來北京與我相會。他們還帶來了六個生雞蛋，那是一位我幼年在徐州時照顧過我的老婦人千叮萬囑托他們送給我的，這令我感動萬分!

在那約半小時的短聚中，我們互訴了離別三十年的家事，而我最想知道的乃是兩位老人的晚年是如何度過的？我哥哥告訴我，祖母於1958年去世，當時情況雖不好，但還沒到最壞的時候。她臨終時說道：「只惜我的兒孫不在身旁！」

我的祖父原是個農人，白手起家，奮發經商致富。抗戰前災荒時，曾自資運十個火車廂的麵粉、糧食救濟災民，至今猶為鄉里稱道。日本人打來，被掠奪頗巨，但實力猶存。解放後，他成了「地主」、「資產階級」，加之我們去了台灣，他也被打成「反動派」，在諸次運動中被清洗一空。但老人從沒責怪父親，至死以他為榮。1962年，全國大饑荒，他已一無所有，與我哥兩人形影相弔，最後饑餓、病痛而死。我聽完後，黯然地問哥哥：「爺爺最後說了什麼？」 哥哥告訴我：「他臨終時對我說：『你要記著，無論情況多麼惡劣、多麼黑暗、多麼艱難，一定要堅持下去，總有一天，海峽對岸會帶給你希望的！』」

我於1985年首次返鄉。統戰部分了套新房給我哥哥，同時將我祖父、母的墳上立了新的石碑。這在當時是很大的幫助。我到墳上磕了三個頭，也算代我父親盡了他臨終前囑咐我的心願。我父親的老友們為我舉辦了一場聚會，我一再感謝他們，也告訴大家父親生前在台灣一直想念他們，只是遺憾未能再回來與大家相聚。他們提到郭影秋伯伯剛從人民大學退休回到老家，他一定很高興見見我。只惜當時安排時間有限，遂決定下次返鄉再去拜訪他，未料他於那年底就過世了。老成凋謝，令我失去了一個難得請教的機會。

兩位叔叔來看我，他們乃是當年祖父的親信，一位是管帳的，另一位是管雜務的。他們二位大半生都隨著祖父，直到他被清洗一空。在祖父的最後幾天，他們去看他，還帶了兩個饅頭。祖父死後，二人變賣了自己的私物，湊了幾十塊錢，將他安葬。他們看到我，無比地高興，就像回到當年與我祖父共處時的歡樂時光。他們一再述說祖父的恩情。但提到祖父的最後日子，均不勝唏噓。我鄭重地再三感謝他們在我祖父最後的日子裏給他照顧與安慰。

淮海會戰留痕，矚目心驚

我參觀了「淮海會戰紀念館」，令我睹目心驚的乃是見到31,006個石刻的共軍烈士名牌，其中大多都是徐州四周的蘇北、皖北、魯南子弟。據說還有許多死者連名字都未留下，至於老百姓支援前線的死亡人數就更難統計了。中共官方公佈的淮海會戰共軍陣亡25,954人、失蹤11,752人。 但幾乎每一個鄉親都對我說:「共軍死了不只十萬人!比國民黨死的多得多!」

展廳中有一副巨畫，在冰天雪地中，成千上萬的徐州四周的百姓推著獨輪雞公車輸糧支援解放軍。我還見到一張放大的邱清泉將軍戰死後的相片。他的肚子上左右各有一個很大的彈痕，說明他是被機關槍擊斃的。他當時已決定殉職，不願突圍，乃自行走進火線內。共軍稱他被擊斃，而國軍說他是自殺成仁也是合理的。邱將軍盡到了軍人的天職，在歷史上留下光榮的一頁。國、共雙方的史冊上都說邱清泉救援黃百韜未盡全力，貽誤大局。但我們老家的人身歷其境，卻多不以為然。當時邱、李兵團在我們村子附近被百姓挖壕溝一再阻攔，機械化部隊寸步難進。國民黨在大陸的失敗主要是由於政治、經濟失敗、失去民心，非戰之罪也。怎能將責任推到那些為了黨國獻出生命的將士呢？　

與小叔重聚

我小叔特別從安徽趕來看我，我告訴他，父親生前在台灣經常思念著他，我深深地感謝他1948年護送我們父子沿津浦路從徐州到蚌埠。他與我談了他一生革命的往事，積其畢生的經驗，他囑我替鄉裡辦些「實體」幚助鄉親。多年來我均銘記於心，也盡己能而為，但總覺未足報答他當年護我父子南下之深情！

我與他談到了當年發生在我們家鄉的淮海會戰，問他：「 在台灣，國民黨說你們是用『人海戰術』 打贏的，可是真的？」他說：「淮海戰役是十分慘烈的，共軍犧牲的人數肯定比國軍要多。這個戰役延續了兩個多月。到後期，我們的基層指戰員大多是新人。兵士們只受了兩三周的訓練就上戰場了。很多人連槍都打不準，但就是勇敢，不怕子彈。有一次開戰前集隊，縱隊司令訓話，他說：『各位同志，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你們勇往直前，不要擔心，大家看，後面有幾千口棺材，都替你們準備好了！』」其實哪來的棺材，只是鼓舞士氣說說罷了! 一將成功萬古枯，國共的鬥爭留下了多少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