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学岁月(四)

滌荡襟怀须是酒,优游情思莫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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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中学的群体和社会活动

在五中,除了教室内、外的受教,我们这些中学生还参加一些群体和社会活动。这也是我在中学时的学习内容,显得紧张、严肃、认真,有时候还很有趣味,显示出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时代特征。

初中三年级时,由于母亲再一次被驱离成都,回广汉就地改造,我每天的吃饭成了问题。幸得班主任杨百芬老师的帮助,我得以到学校食堂搭伙就餐,于是过上了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1964年的成都已经从饥荒中恢复过来,但老百姓的肚子仍然由粮票、肉票、油票等各式各样的票证控制着,搭伙必须把这票那票都交上去。钱当然也交,每天是二角五。

五中的学生食堂就是礼堂,面积颇广,可容纳几百个学生同时就餐。八人一桌,桌乃方桌,站着吃。饭是用圆形洗脸盆蒸出来的,上面印有规整的八等分的压痕,每人正好八分之一。菜装在一个盘内,无法预先划分,大家自觉分着吃。大食堂的菜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炒菜时,身强力壮的大师傅要用铁锹去翻腾,是个力气活。成都平原得天独厚,四季蔬菜新鲜,加以油盐,味道不恶。

中学生正值身体成长阶段,勤学好动,大都贪吃。每到开饭之前,食堂大门前就拥挤着饥肠辘辘的学生,敲打着碗、盒,有说有笑,等着师傅来开门。一旦开门,大家并不立即到自己的桌前去开嚼,而是冲向中间空地上的两个大桶,桶内装有用上顿剩饭、剩菜烧制的烩饭,时称“处理饭”,先把处理饭倒进空胃,再回到自己桌前,慢慢享用自己的那一份。但吃饭总有先后,有时候因作业或课外活动缠身,来得晚了,你就会发现,你在饭盆中的那个八分之一成了“轮船”:上大下小;当然,这是因为早到者取走了“坦克”:上小下大。

成都人把吃肉叫‘打牙祭’,此语极为形象。我们每周祭牙一次或两次,多用肥肉,或粉蒸,或红烧,或回锅,以解痨肠寡肚之馋。学校地处与莹华寺街交界处,几十米外就是成都市肉食品加工厂,此厂生产卤肉,学校有近水楼台之便,不时能从该厂搞来一些卤肉渣,烩在菜中,味道好极了。每当吃肉,那天的气氛会特别热烈,上课时的心情会愉快很多,笑起来时,笑容会特别到位。

刚进初中时,估计是营养不足,我身材矮小,身高仅有1.34米,在上体育课时,排在男生队列的倒数几位。但到初三时,已经长到1.68米,终于挤入队列的中部。这得归功于五中校园里面的体育运动风气,前面提到的篮球和游泳自不必说,我还在少年《劳卫制》的督促下做各种项目的体育锻炼。所谓《劳卫制》,是当时在中学里面开展的国家制定的《劳动与卫国体育制度》的简称。据说,这是从苏联老大哥那里学来的,要求初中生在跑、跳、投掷、爬杆等项目上达到一定的标准,以使中学生的健康水平达标。我在快跑、跳高、跳远等方面轻松过关,但爬杆和投掷方面由于手臂乏力而颇费心力,后经体育教头的督促和面授机宜,经过多次努力,方才过关,拿到了一枚少年《劳卫制》证章。

时间到了1965年7月中旬,我们初中毕业班的学生已经考完了升学考试。不改初衷,我仍然报考五中,读大学的梦想在我的脑子里面根深蒂固。当然,“凡事如是,难以逆料”,当时的一个少年学生,不可能知道第二年会爆发文化大革命,以及会发生令天下学子均痛心疾首的“大学停止招生”。

升学考试后,学校安排我们毕业班的学生去百工堰修水库。百工堰位于成都东部的龙泉山中,距市区有十五公里之遥,我们走路去那里劳动。图1(来自网络)是修成后的水库,现已成为成都的一个风景区。湖光山色,青树翠蔓,怡人心性。

图1

成都的七月,夏日炎炎,路途漫漫,但我们走得一身轻松。当走到九眼桥时,碰见班主任杨百芬老师,杨老师通知我:“你不用去了,派你当毕业生代表,去十四中学参加‘成都市普通中学应届毕业生代表大会’。”语出突然,颇为惊心,我心惊的是,是不是我已经被学校内定为上山下乡的典型?虽然,在班上表决心的时候,大家都说过“一切交给党安排”,“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之类的豪言状语,但我并没有打算放弃升学,而径直去下乡当农民!当年,的确有不少这样的先进典型人物,主动放弃升学,自愿到农村当一个普通农民,如董加耕、邢燕子、侯隽等。

毕业生代表大会从7月19日开到22日,我们五中的10来位初、高中毕业生,在校党支部副书记曾绍甫老师的带领下,参加了这次大会。这的确是一次动员毕业生服从国家安排的大会。会议由当时的共青团成都市委书记陈先泽主持,他做了“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主题报告。他讲了五点:1.把国家的需要放在第一位,自觉服从国家的统一安排;2.热爱劳动,立志做有社会主义觉悟有文化的劳动者;3.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自觉到艰苦地方去锻炼成长;4.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青年要听党的话,坚决走革命道路;5.更高举起毛泽东思想红旗,朝革命化劳动化方向奋勇前进。接着,大会邀请了仓库保管员樊光荣,百货公司售货员何学娅,木材综合加工厂工人吴道清等三位先进工作者讲话,讲在平凡岗位上做出不平凡成绩的勤恳工作。大会还邀请了七位知青先进人物,以及即将下乡的知青训练班学员讲话,特别是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知青典型给我们讲话,讲他们如何改造思想,端正认识,立志扎根农村。

政府绞尽脑汁,领导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目的是疏缓毕业生人数和升学人数之间的矛盾。当年城里的初中生毕业时,可以升读高中、中专以及各种技校,门路颇多,落榜者的比例尚不算高;而高中毕业生则只有读大学一条路可行,落榜者比例则高很多。如何安排,这让各级政府的领导者们大伤脑筋。

到了8月9日,升学考试的结果出来了。我班五十四位同学,四十八人进学:或上高中,或进中专,或读技校,仅有六人落榜。我如愿考上五中,再一次顺利迈过人生的一个关口。我班落榜的六位同学,其中三位女生去西昌当了下乡知识青年,按照共和国的词汇,称她们为“老知青”,以别于1969年初下乡的老三届中学生“知青”。

我查阅了隶属于教育部的中国教育和科研计算机网,其统计数据显示:1965年全国初中毕业生人数为173.8万人,进入各类学校继续学习的有121.6万,其升学率达到70%。当年的高中毕业生为36万,进入大学的为16.4万,升学率不足一半。也就是说,有超过50万的初中毕业生和近20万的高中毕业生需要就业。这个数字对于一个有六亿五千万生民的泱泱大国,似乎并不算太大。

但是,当年在计划经济模式下,经过1950年代的社会主义改造,最能吸纳人员就业的私营企业已经荡然无存。城里的企业、机关、学校以及各种服务行业,要么国有,要么公私合营,一切均在国家掌控之下,一切均在计划安排之中,已成死水一潭,鲜有能力吸纳新人。此时,唯有反向流动,把视野瞄向农村的广阔天地,鼓励青年下乡务农,以缓解城市就业压力。正向的城市化发展道路被迫无限期延迟,直到改革开放后,经济重新恢复活力,“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个“中国特色”的逆动方才退出了历史舞台。

是岁夏末,成都的高中开学颇早。我的日记记载:“8月20日,星期五,晴,开学了,我被编入高68级4班。”从1965年8月20日开学,到1966年6月16日中央改革高考制度的决定公布、17日学校全面停课,这辈子,我读了十个月的高中。

1965年,是中国全民皆兵的一年。是年,北部湾事件发生,战火烧到北越。针对美国侵越战争不断升级的趋势,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加强备战工作的指示。指示说,鉴于美帝国主义正在越南采取扩大侵略的步骤,直接侵犯越南民主共和国,严重威胁我国的安全,在目前形势下,应加强备战。成都的中学因此纷纷组建民兵队伍,高中生均就地编队“入伍”,均成为了民兵。

高中入学伊始,我们这些16岁左右的中学生就开始了民兵的“队列训练”,准备参加国庆16周年的民兵方阵游行。9月的成都,下午的气温仍然在30度左右,我们冒着高温,在操场上按照几位教头的指挥,进行队列操练。操练不难,比较困难的是18人并排走正步,要练出行动一致的挺胸,摆手,起腿,转头。更难的是18人的队列转弯,内侧的人原地踏步,越朝外则步幅必须越大,极难掌握,开始不适应,队伍转弯象一条蛇,经过多次训练,渐入佳境。这是摈弃个人的自由散漫、弘扬集体精神的训练。由于是政治任务,大家都极为认真,听从口令,不到两周,基本上就做到了令行禁止,动静有序,整齐划一。

十月一日凌晨5点过,我匆匆到校,同学们大都也到了,大家按规定穿着清一色的白衬衫、蓝裤子。朦胧的晨曦中口哨声起,集合,排队,发枪,训话。7点左右,五中的民兵队伍肩扛钢枪,整队出发,先到了提督街上的文化宫外等待(图2,来自网络)。此处已经是人头攒动,队伍横列,全都是中学生的民兵方阵,一所学校接着一所学校,静静地伫立在清晨的街头。上午9点,礼炮齐鸣,乐队高奏国歌,当时的市长李宗林讲话,紧接着开始游行。当我们转弯进入人民东路,行进到离广场主席台只有二三百米时,领队的张教头突然大喊一声:“向右 — 看齐!”这是肩扛钢枪,正步前行的信号,训练有素的队伍立刻进入正步走的昂扬状态,整齐的脚步声震动着大地,嘴巴高喊“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整齐划一,节奏鲜明,雄赳赳气昂昂地在主席台的注视下行进(图3,来自网络)。成都当年国庆游行的主席台设在旧皇城的城楼上,此处是一酷似天安门古建筑。1968年,因修建“毛主席塑像”和“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展览馆”而被毁掉。

图2

图3

国庆游行后,民兵还进行了各种军事科目训练,如投手榴弹、打靶。手榴弹投的是模拟弹,打靶却是实弹射击。我们先用空枪练习瞄准和基本动作,用的是老式七九步枪,熟练后一人发给三发子弹,让你真打。学校西侧墙边有一巷道,杂草丛生,周边均为高墙,巷道宽约5米,长约30多米,正好用来进行实弹射击。组织者在巷道端头摆放一木板,上钉十环靶图,下挖大坑,供人隐蔽,实弹射击按班级依序进行。

我们年级有位女生,叫李显玉,是学生会的干部,为人干练且负责。我们射击时,她就躲在大坑里,三声枪响之后,舞着小红旗,一跃而出,跳到靶前验靶报数,动作机警而敏捷。七九步枪后坐力大,我射击的成绩不佳,三发得八环,其中一发居然脱靶。打完后大家高唱《打靶归来》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1965年的9月下旬,刚上高中的我们还接到一个政治任务,欢迎西哈努克亲王和王后访问成都。这位信奉佛教社会主义的亲王应邀来我国访问并参加国庆典礼,不知怎么,把成都选为了他访问的第一站。这是成都首次接待外国元首,外交部长陈毅和夫人张茜赶到成都迎接西哈努克一行。成都的领导们把我们中学生都动员起来,和市民一道,以十多万人之众,夹道欢迎柬埔寨贵宾。成都五中的学生们被安排在东城根中街一带,我们班站在羊市街口,九思巷附近。我们早早就到了指定地点就位,可是,客人久不至,学生望穿眼,渐有松懈情绪滋生。有的同学就溜到九思巷里面去了,被班主任侯老师发现,把几个“临阵脱逃”的同学拉到面前,痛心疾首地批评了一番。侯老师表情严肃地说:“你们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啊!九思巷的阶级斗争,人头落地!” 边说边把身子前倾,脑袋向地面俯去,形象且认真,把几位同学说得乖乖站回到待命位置。那是一个随时都讲阶级斗争的年月,老师如此,学生也如此;学校如此,社会上也如此。

好不容易,在苦等几个小时后,终于等来了贵宾。只见前面夹道的人群突然沸腾,手持鲜花、彩带、红绸载歌载舞;我们也立刻雀跃,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车子开了过来(图4,来自网络),速度不慢,但恍惚之中,我看见了陈毅元帅大块头的身影和西哈努克亲王那永恒的笑脸,大人物都举着手向两旁热情的群众频频点头致意。车子在我们面前一晃而过,车走人空,欢声渐息,我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图4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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