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天,我接到父亲的急电星夜兼程赶回故国,此行的目的既庄严又肃穆。
清冷的季风吹皱了外滩的一江春水,也掀去了上世纪遗留下来的最后一片落叶。铛铛铛,中国农历新年的钟声刚敲过,也为一位世纪老人鸣响了丧钟。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出国四年后,和祖母的最后一次晤面竟会是在这里 ------ 上海龙华殡仪馆。我的父母兄长,以及睽违已久的亲戚朋友们都聚集在这里,大家臂上缠着黑纱,妇女们头上扎着白花,纷纷回忆着逝者的音容笑貌,谈论着祖母的良品懿德。
悲凄的哀乐声过后,我朗诵了怀念祖母的悼词,和这位辛勤养育我长大、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做最后的诀别。一想到四年前向我挥手告别的活生生的祖母,马上就要驾鹤西去香消玉殒,我心中便无限酸楚悲从中来。
双手抚着棺木,我垂下头去,透过双目盈盈的泪帘,凝望祖母最后一眼。窗外虽有阳光射进来,我的眼睛里却在下雨。
祖母如古董瓷器般静卧于红木棺中,白净的脸上光洁如玉,左眼皮上有一颗小红痣,这痣只有在合上眼皮时才能见到。巧的是,我的左眼皮底下也有一粒痣。这两粒上下对应的痣,连接着祖母和我前世今生的因缘。
祖母笃信佛,年轻时去庙里烧香,顺便抽签竟抽到一张命运签,算到她只能活到60岁。60岁那年竟然不幸摔断左腿,住医院上石膏,折腾了三年,人总算缓过来。我就是在祖母重获新生那年出世,也是由祖母一手带大的。
近百的年轮,见证了一个世纪的兴衰;60岁后的重生,每一日都被祖母誉为生命的嘉奖;30年的朝夕相处,起先是祖母的哺育,随后是孙女的反哺,谱下人世间最为珍贵的祖孙情。而今岁月无情,天人永隔,情何以堪!祖母啊,您最钟爱的小孙女回国来送您最后一程。请睁开眼睛,再看一眼孙女吧!
祖母这时要不是永远合上了眼睛,就会看见孙女眼皮下的那颗痣 ------ 泪痣,泪水从痣上簌簌流过。我被泪水打湿的眸子沿着祖母的脸,温存地滑过她小巧的身子,慢慢停留在那双小脚上。在孙女热切眼光的轻揉慢搓下,那双三寸金莲竟战慄起来,绣花鞋下的脚尖微微颤动。我的心一惊,眼光再顺上去,老人家的面容纹丝不动,仍保持着死亡的宁静。
追悼大厅静默无声,万籁俱寂,到底是祖母的脚尖在动,还是我的心在动?
祖母的小脚,那包裏得像粽子一般的小脚,美其名曰"三寸金莲",对我来说,比一般的孩子,更有深切体会。
早就注意到了祖母的小脚,但真正问问题,还是在我9岁的时候。
每天临睡前,祖母边洗脚,边给孙女讲故事,是每晚雷打不动的日程。
晶莹的月光,春季的风,夏夜的蝉,秋鸣的蟋蟀,南方冬季偶而飘下的雪片都印证着这样的场面: 大福里7号,底楼灶披间的地上,并排放着两张小竹椅,小竹椅前放两张小脚盆,脚盆里浸着两张不一样的脚,祖母和我各自坐在竹椅上洗脚。
洗脚对祖母来说,是一种活生生的折磨。整个脚,就像一座三角形小山,脚背高耸如弓,脚心又崎岖如沟,走了一辈子了,压在脚底下的四个脚趾头不堪重负,支楞着灰黄剥离的坚硬甲盖向大趾哥发出抗议。
祖母佝偻着身子,费劲地逐个翻起折叠的脚趾,才能洗净夹在脚缝间的污泥。看着祖母呲牙咧嘴的样子,我自己先洗完,就侧身帮祖母洗。
"奶奶的脚怎么这么小啊?" 我伸出小手比了比,祖母的脚和我伸直的手掌心差不多长。
"啊呀,别提了!为了它,我可受够了苦!"祖母揉搓着小脚,忆起它悠长而深邃的故事。
2.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不下来,叫小妞,抱猫来,嗤溜,跑了!"
祖母讲的故事通常由儿歌开始,我也跟着念。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不下来,叫小妞 ...... 咦,奶奶,小妞是谁呀?"
祖母笑着指着自己,她一笑,白晳脸上左边的酒窝就更深了,让我想起民国女明星胡蝶。
小妞,是祖母幼时的昵称。祖上由四川涪陵迁到河南开封,她1903年出生于开封。祖母出生那天,中秋即临,晴阳普照,霞映澄塘,曾祖父为她取名"晴霞",字"琦",因为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三个弟弟,小妞便成了曾祖父的掌上明珠。
"我这小妞,最有福气,你们瞧着吧!" 在一群孩子们中,曾祖父经常向亲戚朋友们炫耀他这唯一的闺女。
小妞集父母宠爱于一身,有求必得,有呼必应,过着顺风顺水的日子,直到有一天。
祖母说到这儿,语气转了,调子变了。
"奶奶,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我摇晃着祖母的膝盖,催她快讲。
祖母的脸色一下子阴了,就像深山坳里乌云密布的天,把我的快乐也罩了去。她把竹椅挪近我,和我并排坐,我俩好似坐进了一辆钻入隧道的天车,突然眼前一黑,嘎吱嘎吱,天铁隆隆响地穿过时光隧道,回到了清朝末年的开封。
对于上海长大的我来说,开封是遥远的。尽管我会说一口流利的河南家乡话,长久以来,开封对我始终是个谜。"汴梁自古帝王都,兴废相寻何代无?" 我的思绪一直徘徊在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描绘的古都盛景和祖母口中所述开封的相映对比中。北宋的千年繁华宛若一梦,一朝醒来风流云散,到了祖母生活的年代,早已是万物凋零,百废待兴。
"唉,那年头,孙中山闹革命了,男人剪辫子了,女人本可以不缠小脚了,可我那封建的妈怕我长大嫁不出去,还是硬让我缠了小脚。"
缠小脚是祖母心中一辈子的痛,且不说缠脚初期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站立行走时的蹒跚学步弱不经风,脚趾的畸形残疾给祖母造成的生理心理影响也是贯穿一生的。
祖母反抗过,缠过的小脚曾经放开过,但还是第二次被缠上。几千年的习俗根深蒂固,岂是一个小女子可以抵挡的。
缠脚苦,苦缠脚,试想一下,幼稚童龄期,那双人类天足活生生被一条长长的裹脚布死死缝住,四个脚趾扭曲变形。身体在自然成长,脚却人为地限制成长,何其残忍不堪!
嗷 -- 呜,嗷 -- 呜,当天晚上,我从睡梦中惊醒,有如狼嗥的恐怖声竟出于床边祖母微启的口唇,很少做恶梦的祖母竟中了梦魇!
3.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聞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 ...”
故事讲到这里,祖母也一声长叹!
木兰辞,这首祖母最爱的古诗,经她那河南口音的腔调吟诵出来,听上去就像在唱一支年代久远的歌。
每晚临睡前,祖母自己发明了一种"踮脚操"。笃笃笃,她伏着床栏,小脚后跟一起一伏,有节奏地撞击着地面,伴着她那悠悠的吟唱,我的思绪也飘回到从前。
祖母虽然小脚禁锢足不出户,却景仰着代父从军驰骋沙场的花木兰。虽是女孩子,但开明的曾祖父仍让她跟着哥哥弟弟们上私塾。她幼承庭训,熟读唐诗宋词,又会打算盘,据说我父亲小时候的珠算还是她老人家亲自教的,后来又教我,先后培养出清华、复旦两代名校大学生。当然,那都是后话。
祖母那会儿,女孩子通常15、16岁就许配好人家,祖母却拖到了25岁,是那个年代典型的"剩女"了。是祖母自己挑剔,还是曾祖父不舍,也许两个原因兼而有之,总之25岁,当时已过了女子初婚的年纪,有被迫做填房之虞了。
"奶奶,您着急不着急?"
"孩子,着急有什么用?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奶奶,那您是怎么认识爷爷的?"
"那时候,还不都是媒人介绍,他的亲戚和我家人认识,看我们年龄相当,就牵了头。"
据说,祖父母婚前虽然彼此没有见过面,但媒人把双方的家庭背景、人物面貌都调查了个遍,知根知底,可靠了才放心,否则曾祖父也不会随随便便把宝贝女儿嫁出去。
而且,祖母一嫁就嫁了老远,从开封八朝古都远嫁到107公里以外的禹县。祖母的"三寸金莲"开始了第一次远征。
河南禹县,即今禹州市,中国第一个奴隶制王朝 --- 夏朝建都之地,因大禹治水而得名,著名钧窑之故乡。
在一片悠悠扬扬的锁呐声中,祖母由八台大轿吱吱嘎嘎地隆重地嫁到婆家。
新婚之夜,新娘头上的红盖头一掀,新人四目交接,看对了眼。新郎面目清秀,文质彬彬;新娘肤白貌美,娇小玲珑,双方相互满意。
"婚姻就是契约,你爷爷答应我永不娶妾,我也保证他孝敬公婆。我们两不相欺。" 说这话时,祖母一副神满意得的表情。
在我看来,祖父母是最好的一对夫妻典型。相依相伴一个甲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相敬如宾,而且共同把我养育成人。从小到大,很少听到他们争吵,偶有争执,祖母嗓门一大,祖父就不说话了。
好好脾气的祖父,祖籍无锡杨家,名宏声,字实孚,年长祖母一岁。他20多岁就远离家乡,在铁道部做事,一度任孙科秘书。由于工作性质,他经常异地奔波,从北京、重庆、南京,最后到上海。祖父不在家时,家里就全靠祖母操持,相夫教子,服侍两老。
从祖母和父亲口中,我陆继听到一个相同的故事,"祖母小脚打官司"。据说,祖父不在家时,有人欺杨家老的老,小的小,中间没有男人,霸占了杨家的一间祖屋,祖母气不过,亲自提笔写了状子,小脚颤颤地走上法庭,据理力争,赢回了祖屋。
"奶奶,你真了不起,小脚花木兰!" 我向祖母竖起大姆指。
4.
了不起的祖母享寿98岁。我出国后,接父亲来信,说她老人家自从我走后,整日念叨的就是我。这也难怪,我从小由祖母带大,我们相依为命,出国前从没离开她一步。最后我瞒着她,只说是出差,悄悄出了国。时间一长,精明的祖母自然有所察觉,主动向父亲套出了谜底。老人家饱经世事的脑海里,自此又多了一份牵挂和企盼。
岁月悠悠,记忆之中的祖母却弥久更新,她生就一幅菩萨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与观世音不同的是,老人家白皙的脸庞上缀着数不清的沟沟坎坎,凝结着世纪沧桑。祖母出生世家,幼承庭训,唐宋诗词烂熟于心。尤其难得的是,她集大家闺秀和贤妻良母于一身,相夫课子,操劳一生。晚年,她于儿孙辈的功劳中默默地享受着人生。
在海外奔波劳碌的日日夜夜里,每当想起祖母,我的眼眶不由湿润起来。乡愁,似那幼时摇篮边祖母低低的吟唱,梦牵魂绕,徘徊不绝。那浓烈的情绪,激励着我不断奋进,以期和祖母重逢的一天。
祖母,我们今日终于重逢,又要分别,情何以堪?!我的眼光再次拂过祖母的小脚,渴望留下她最后的一丝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