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八世纪,出现了一种全新的观点,它完全不涉及优越感这个概念。那时,人类对于神经系统和心理活动有了较深入的了解,也许是蒸汽机的发明给哲学家带来灵感,有人开始用蒸汽锅炉减压阀的原理来解释幽默对于神经系统的作用,于是,这种全新的观点被称为释放论(The Relief Theory)。其中两个著名的代表人物是斯宾塞(Herbert Spencer 1820/04/27 – 1903/12/08),见左图,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05/06 - 1939/09/23),见右图。前者从生理学的角度,用释放神经能量来解释笑,后者从心理学的角度,用释放心理能量来解释笑,二人可谓殊途同归。
1860年3月,斯宾塞在《麦克米伦》(Macmillan's)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题为“论笑的生理学”⑥。在这篇论文中,斯宾塞提出,感受以神经能量的形式出现。神经能量总是倾向于带来肌肉运动,当神经能量达到一定密度,就会导致肌肉运动。达到一定值的情感习惯性地通过肢体动作表现出来,与情感相关的动作则释放累积的神经能量。具体到笑,斯宾塞认为,笑与情感不同,它不牵涉任何要干点什么的动作,笑没有对象,它只是释放神经能量。
斯宾塞首先在神经刺激和肌肉动作之间建立起联系,归纳出神经能量传播的三个渠道。一,运动神经系统,如,火烧手指,手指会回缩,脸部肌肉会抽搐。二,与肢体没有直接关系的其它神经系统,如,思考产生主意,主意令人振奋,振奋让人拍手称快。三,支持内脏器官的神经系统,从而引起其它连锁反应,如,坏消息败胃口,让人心跳加剧。他认为,每当神经能量积累到一定程度,会通过这项渠道传播,外部表现或一或多。据此,情感达到一定的烈度通常会通过肢体动作得到宣泄,而笑是这种肌肉动作的表现。
那么,如何解释笑这种肌肉动作的产生机制呢?他以戏剧为例解释神经能量如何得以累积,如何得到释放,笑如何产生。在我们看戏的过程中,剧情的展开在我们的神经系统制造紧张,亦即积累神经能量。当戏剧高潮接近出现时,我们神经系统的紧张也达到很高的程度。比如,男女主人公经过艰苦磨难即将拥抱,我们积累的神经能量准备通过通常的渠道加以释放,如,内心激动,热烈期盼,等等。这时,上来一个小孩,他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一个新的通道打开,释放神经能量的通常渠道被堵塞,而长时间累积的大量神经能量需要得到释放,于是,它们通过其它运动神经系统得以宣泄。这种不由自主的运动神经的表现就是笑。
在这一领域里,最有成就也最有影响的当数心理分析的开山鼻祖弗洛伊德。1905年,他出版了一本专著,书名叫《笑话及其与无意识的关系》⑦。弗洛伊德将意识细分为,意识(consciousness),潜意识(subconsciousness),前意识(preconsciousness),和无意识(unconsciousness)。弗洛伊德的讨论有点循环往复,诘屈聱牙,归纳起来,大致可以简述如下。意识是随时可以觉察到的感觉和体验;潜意识是不能认知或没有认知到的部分;前意识指潜意识中可召回的部分,即人们能够回忆起来的经验;无意识指那些在通常情况下根本不会进入意识层面的东西。
从逻辑实证主义的观点看,弗洛伊德对意识划分有相当的随意性。按怀特海的说法,意识是个连续统,所谓不同意识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虽然许多哲学家都使用过这组概念,但在哲学史上,进入主流讨论的主要是意识,其余的始终处于边缘地带。应该说,在这一问题上,弗洛伊德走得比哲学家远。其它意识状态的划分可能有疑问,但它们的存在却是不容置疑的。体操界有个术语叫,肌肉记忆(muscle memory)。肌肉记忆即动作熟练到成为肌肉的本能反应。换成弗洛伊德的词汇,肌肉记忆应该是,对动作的感觉和体验进入了前意识,甚至无意识。
说起体操,有一种个人体验可以为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提供佐证。女子高低杠里有个动作叫,骑杠,见右图。每次看到这个动作,我都忍不住为运动员捏一把汗,因为男人玩这个动作是要覆巢的。理性上,我十分清楚,女人没有那套设备,大可不必为她们担心。可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心里一哆嗦,而且还经常伴以脸部肌肉抽搐。这种担心类似于坐过山车,明知不会被甩出去,可还是免不了紧张,坐完下来,双手都能攥出汗来。这种担心来自何方?合理的解释是,它来自无意识,或潜意识,否则,我得多么邪恶才会产生那种担心。
有点离题,让我们回到笑话上来。弗洛伊德在书中发展出一套关于笑话的心理机制的理论。概而言之,幽默的实现遵循的是心理支出的经济原则,即幽默主要是来源于因节省心理能量而产生的精神放松所带来的愉悦。⑧具体说来,说笑话是一个过程,铺垫相当于心理筑坝,即制造心理紧张,抖包袱则是炸坝放水,即瞬间释放累积的紧张。预期中,正常翻过水坝需要积蓄更多的能量,一炸坝,所需的能量省却了,因而产生愉悦。关于这一点,可以用电影《巴顿将军》里的一个片断作最好的说明。
翻译: 将军想知道你是否愿意为德国投降跟他喝一杯。
巴顿: 恭喜将军。请转告他,我没有兴趣跟他或任何俄国杂种喝酒。
翻译: [紧张]我不能把这个告诉将军!
巴顿: 就这么跟他说,一字不拉。
翻译: [俄语]他说,他不会跟您或任何俄国杂种喝酒。
将军: [俄语]告诉他,他也是个杂种。说!
翻译: [非常紧张]将军说,他认为您也是个杂种。
巴顿: [大笑]行,为这个,我喝,两个杂种喝一杯。
巴顿用“俄国杂种”筑起一道心理高坝,正常漫坝所需的能量大得无法估量,他用“另一个杂种⑨”炸坝,瞬间释放累积的紧张,所需的能量省却了,幽默的效果由此达到。最后,两个杂种喝了个交杯。
斯宾塞与弗洛伊德的释放论,在某种意义上,与中国相声的搞笑套路大致吻合。苗阜王声的相声里有一段比较典型,可以视为炸坝放水的逆向过程,我们不妨称之为,突然陷落。苗阜太贫,让我们稍作简化。“一开始,王老师在家画山羊,炯炯有神的大羊眼,人送外号,活山羊。过了一阵,王老师又画公鸡,炯炯有神的大鸡眼,人送外号,活公鸡。王老师最近又在画王八,...。”前面的活山羊,活公鸡都属于铺垫,为的是最后抖出“活王八”的包袱。这里没有紧张累积的过程,有的是一路放松前行,突然掉进天坑。虽然这个包袱没有完全抖开,但收到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效果,因为它已经在听众的心里抖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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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 论笑的生理学。 On the Physiology of Laughter
⑦ 《笑话及其与无意识的关系》。 德文原名,Der Witz und seine Beziehung zum Unbewußten 1905,英文译本为,Jokes And Their Relation To The Unconscious W. W. Norton & Company 1989。
⑧ 心理支出的经济原则。 出处同上,P145
⑨ 另一个杂种,原话为,OK, I'll drink to that, one son of a bitch to ano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