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时必须住校,高一新生报到刚找到我的床位,对面的女生就用普通话跟我们打招呼。她那温暖的微笑挂在她那带着眼镜圆圆胖胖留着短发的脸上,加上一口本地很少见的普通话,让我一下子喜欢上了她。问她是哪儿来的,她说父母上海人,大学毕业后支边在新疆,现在把她一个人送来这里上学,户口就落在离我外婆不远她姨那里,我母亲惊喜地发现她们还相互认识,立马邀请她将来有机会去我家玩,还夸她一个人搞定新生报到,让我向她学习。
我们真的成为最好的朋友,在我眼里她头脑灵敏,阅读广泛,而且口才极好,辩论时斗志昂扬,而我在她旁边,一般只有聆听的份。她能轻松主持全校的文艺晚会,编排小品,让我无比羡慕。傍晚夜自习前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喜欢出去散步,只要我叫她,她一定放下手边的事陪我。夜自习后有时我俩会偷偷地翻出校门,去外面买街边小吃。我们都喜欢阅读,经常推荐自己喜欢的书,有一种你争我夺的感觉。我们喜欢谈书里的人物,五花八门,但是有一次却让我吃惊不小,她说她将来最多活到70岁,那时70岁在我眼里还非常遥远,但是还是问她70岁以后怎么办?她毫不犹豫地说自断了结,我看着她,心里更崇拜她了。
高二分班,她毫无悬念地选择文科,竭力鼓励我也读文,还到我家试图说服我父母。但我本人更喜欢数理化,而对于死记硬背心有恐惧。这样我们的宿舍就分开了。
虽然在学校一起的时间少了,但是暑期在一起的时间大大增多。她会骑一个多小时的车来我家,然后我们就骑车去各个公园。鼋头渚是我们的最爱,我们从边门进去,就在太湖教她游泳,晒干衣服后再骑回家。我们两人还一起坐火车去南京,扬州,黄山玩。湖光山色,常常触发她的诗兴,我俩都喜欢宋词,就会你一句我一句接龙。我父母非常喜欢她,觉得她独立能干,是我的role model,考虑她父母不在身边,常常留她在家过夜。
高二暑假我有2周住校的为数学比赛准备的集训,她几乎天天傍晚骑车来看我,为我鼓气,说比赛后会给我一个惊喜。没有想到她说服她和我父母,带我去了新疆。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在我们最好的时光,和我最好的朋友。
高考后我们都去了各自理想的学校,她进了北京,而我去了上海。
六四时我们都热血澎湃,我被父亲从上海领回了家,而她没有回家。她,一个平时喜欢论经谈古的著名大学法律系学生,没有消息也没有信件,我开始担心,非常担心。
新学期开始后收到她的来信,告诉我一切平安,但是口气非常淡,没有以前的那种亲切感,渐渐地书信就越来越少,最终失去了联系。将近毕业时我母亲告诉我,据她阿姨所说,因为政治原因她差点没有毕业,北京也留不下了,最终工作定在我们这里的法院。
我母亲建议工作前请她到我家来玩,那时正好我父亲将去广州开会,就邀请她跟我一起去广州玩。
有一天傍晚我俩坐在豪华宾馆大厅等我父亲回来领我们出去吃饭,有两位衣冠楚楚的30多岁的香港男子坐在旁边,开始跟我们闲聊。谈着谈着,其中的一位用夹生的普通话说我们很漂亮很 innocent. 我当时就脸红了,感到轻浮有点不太高兴,慢慢地就凉了。而她却滔滔不绝,直到我父亲的出现。那两位说如果有兴趣去香港工作,欢迎跟他们联系,并塞给我一张名片。吃晚饭时我把它丢在饭店的厕所垃圾箱里。回到宾馆,她向我要名片,我说有什么用,丢了,她大发雷霆,说我断了她出国的机会。
从此我们各过各的日子,我母亲奇怪她怎么再也不来我家了。过了两年,听说她从法院辞职,开了她自己的律师事务所,生意兴隆。我结婚时她也没有来,让我失望很久,我先生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我说你不懂。我们出国前听说她刚生了孩子,我去看她,也许是初为人母的疲惫,已经看不到以前我熟悉的spirit.
前几年30周年,我没有参加,但是从同学那里听说,她现在是我们本地赫赫有名的大律师,为母校植了几百颗树。
她那带着眼镜的圆圆的笑脸,和她特有的辩论时激情昂扬的spirit, 从来没有在我眼里消失。但是现在每每想起,心里就隐隐作痛,要知道,成为一名成功的律师,只是她的最低要求。
时代造就了我们这一代,是幸还有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