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曾祖父母和广顺药房

我的曾祖父母和广顺药房                                                  刘海鸥(铿锵猪)

 

 

孤独一枝

刘家在安徽省濉溪县临涣集镇,是一个大家庭。

临涣集位于淮北平原,自古以来就是一片贫瘠的土地。翻开《临涣区志》大事记,近两千年来,几乎每隔三五年就有一次大的灾难,或大水泛滥,或久旱不雨,或瘟疫蝗虫,或兵燹马乱。“人丁死亡甚重,死者枕籍,殍殣道见,人丁百不存十”这样的句子不断地重复出现。在这样的土地上,秦朝末年陈胜吴广的起义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起义是从临涣东南几十里的蕲县大泽乡开始的。大泽乡是洼地,一直延伸到爸爸的姥姥家南湖。起义军一呼百应,周围贫困的老百姓纷纷参加,很快队伍就壮大为数万人。而起义军打下的第一个城池就是临涣,当时叫铚县。铚县有城墙和烽火台围着。如今烽火台已经化为土堆,土城墙还在,迤迤逦逦包围着临涣集,成为镇上的一大景观。

十九世纪末叶,镇上西街有一个西药房,字号“广顺药房”。药房掌柜叫刘与全,是爸爸的爷爷,我的曾祖父。刘家的发迹就从这里开始。说起这个药房的来历,还要从高祖刘远顺说起,

大清年间,刘家居住于湖北黄冈县。公元一八五四年(咸丰三年),太平天国陈玉成部攻克武昌,挥戈北上。据爸爸说,太平天国的队伍经过武昌县时,祖先加入起义军,一路打仗到安徽,遂定居临涣。若干年前,我爷爷曾经去湖北武昌县及黄冈一带寻找刘氏家族遗留的支脉,空手而归。

在我台湾的叔叔写的《刘氏宗谱略考》中刘家的来路又是另一种说法。略考说,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的连年征战令百姓饱受离乱之苦。高祖刘远顺一家为避“长毛反”不得不离开家乡北上求生。“长毛”一词,是沿用了当时百姓对太平军的称呼。按照“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人民是创造历史的动力。中国在一九四九年以后出版的历史书无一不是高扬农民起义军在社会发展中的重大作用,但是历史还有它有意被人忽略的另一方面,就是农民起义军所到之处同时也给老百姓带来了灭顶之灾,屠城掠地,滥杀无辜,严重地破坏了生产力。总之,“长毛”一词是胆战心惊的老百姓赠送给起义军的称呼。

按照《宗谱》,刘家原住武昌县东乡刘家湾。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台湾的刘家人来大陆寻根时,将族谱上刘家原籍作了订正,记录在案的是“湖北省武昌县西湾公社大刘庄大队”。风雨再变,公社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村镇又恢复了原来的名目,现在叫什么,我们这些不肖子孙还没有人去考证。

总之,刘家人颠沛流离,先是漂泊到安徽宿县蒙城一带落脚。不料还没过上安生日子,又碰上了闹“大捻子”,即“捻军”农民起义军。捻军的活动地带广泛,以安徽地区为胜。清朝派军队到安徽围剿捻军。领军者是前农民起义将领宋景诗。其时他已经是清军手下败将,投降了清兵部右侍郎胜保,被保举为五品顶戴蓝翎、都司衔花翎、参将等职。我小时候看过电影“宋景诗”,记得崔嵬扮演的壮汉宋景诗是大名鼎鼎的农民英雄,却不知他还有这样屈辱的一段历史。不过,英雄到底是英雄,在那次剿捻之战中,宋景诗无意与捻军血战,多次佯装败北。真打也好假打也好,倒霉的还是老百姓。刘家人又像没头苍蝇一样四下奔逃,家人流散。高祖刘远顺此时已娶妻生子,一家三口靠沿村打短工以至乞讨维生。

至此,刘家这一支记录在案的只剩下刘远顺这一家了。据说刘远顺还有一个兄弟在安徽蒙城什么地方,初始尚有联系,后来全然失去。写到这儿,想起一个词:“孤独一枝”,属文革误生词汇。我那时在中学教书,每天无非就是领导学生念毛主席语录,写批判稿,开批判会。学生们很喜欢在批判稿中用“孤注一掷”一词,念的时候总是铿铿锵锵地念成“孤独一枝”,虽然令人发笑,想一想也是怪形象的。

 

夺妻之恨

一个炎炎夏日,刘远顺带着妻儿行至离临涣镇正南十里,离黄庄五里的周家庄(小周庄)时,突然间黑云盖地,顷刻天降暴雨。这里大雨之凶猛,可以从陈胜吴广起义的故事中推想出来,公元前二零九年,就是因为大雨滂沱,道路泥泞,赴渔阳戍边的队伍几乎无法行进。按军律,耽误了到达军营的期限,即便到了也是死罪。一行人被逼得揭竿起义。十九世纪的六十年代,也是这样铺天盖地的大雨,把刘远顺一家阻留在小周庄,从此改变了刘家的命运。

三个人躲在一个门楼下避雨。却不料门楼里面有一双眼睛色迷迷地盯住了潘氏。这一家是周家庄的一个地主,当地一霸,当下就打上了潘氏的主意。不久后的一天,潘氏带着儿子刘与全(我的曾祖父)去临涣集。周家庄是上集的必经之路,蓄谋已久的周地主纠集了一伙人,趁潘氏经过,连拉带抬把她塞进了周家门楼。潘氏怕伤及身边幼小的儿子,不敢反抗,只能屈从。一年以后,潘氏为周家生了一个儿子。

关于潘氏被抢,我总有些疑问,周地主既是一霸,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手,为什么唯独强抢一个带着孩子的贫妇?如果他不是一个抠门到家舍不得花钱娶媳妇的玻璃耗子琉璃猫,那必是因为潘氏的美貌。潘氏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掩盖不住她的花容月貌。究竟她有多么漂亮,没有口传或文字记载,但是从刘家后代人的相貌特征可以推想出那是一个有大眼睛,高挺鼻子和端正小嘴的美女。这些特征给刘家后人留下了印记,也险些让刘家断子绝孙。还有一个疑问,潘氏为何如此容易地就顺从了地主,除去怕伤害孩子是否还有其他的原因?比如对富贵生活的妥协?细节没有从先人的口中传下来,此事刘家人视为耻辱,不愿多提。

对于高祖刘远顺来说,这是天大的侮辱,仇恨在心中积蓄,他时时伺机报复。后来他落脚在一个地主家做打杂的长工。刘远顺能干,很快当了管家。一天地主派他去周家庄要账,他骑着一匹大白马去了,但是到了晚上还没有回来,第二天仍不见踪影。等了两三天,地主派人到他去要账的那家寻找。那家人说根本没见他来过。人们开始沿途搜索,终于在浍河边发现了他骑的那匹大白马。百十年前的浍河水势滔滔,正是雨季,河面更有二三里宽,茫茫一片都不见,到哪儿找人去?人们猜测他是被淹死了,上下打捞没有寻到尸首。刘远顺究竟下落如何,是欠债人为逃债下了黑手,还是在与周姓地主的复仇格斗中被杀,抑或仅仅是因为下河洗澡而淹死,都已无法追究。活不见人,死未见尸,给后人留下了一个永远的谜。

刘家后人多怀疑他是为周姓地主所害,以截断潘氏思念之情。尽管如此,却无证据,只能对于或许吞噬了他生命的大河敬畏有加,世代相戒:大水无情,切忌游水。其他子孙辈严格遵守这一戒律,皆为旱鸭子,只有我爸爸,刘家的逆子,游起泳来如浪里白条。

 

广顺药房

有趣的是,事情并不按我们通常对“地主恶行”的逻辑认识那样发展,比如先是欺男霸女,继而始乱终弃,另寻新欢……。这个周地主和潘氏竟也就踏踏实实地过了一辈子。被周地主抢走的还有刘远顺的儿子刘与全,潘氏对地主提出的唯一条件是孩子一定要跟着自己。地主也还宽容,只要孩子姓周,怎么都行。刘与全从此改名周与全。

十几年过去了,与全已经长成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潘氏和周地主商量该给儿子娶亲了。周地主答应得痛快,全由潘氏做主。潘氏替儿子看上的是临涣镇东街私塾武先生的姑娘。那姑娘模样标致,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潘氏请临涣北街姓段的老先生出面做媒。教书先生家境殷实,生活相当于中型地主的水平,只有这一个女儿。想一想周家也算门当户对,女儿嫁过去不会吃苦,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与全二十岁那年,迎娶了武家的独生女武媖(我的曾祖母)为妻。没人能想到,这个媳妇给刘家带来了莫大的福祉。到底是出自读书人家的女子,武媖识大体有谋略,一过门就开始“策反”。她对丈夫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本姓刘,是刘家的独根独苗,应该替刘家承续香火,哪能一辈子随了姓周的?不如趁咱们年轻,脱离周家,自己去谋生。”此话正合与全的心意。他和娘是怎么来到周家的,庄上无人不晓。在别人的指指点点和异样眼光下,他无时不刻感受到屈辱,早就不想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他带着妻子离开了周家,走时两手空空,周家的东西一样不要。

从此临涣集多了一个叫刘与全的人,而那个周与全不复存在。几年之后,刘家在临涣集扎下了根。刘家的后人尊称武瑛“老奶奶”,说起老奶奶,无不挑起大拇指,因为她的志气和魄力,老刘家这一支系唯一的刘姓后人保留下来了。

刘与全在临涣集脚下没有一分土地。唯一的路子是做小买卖。刘与全发现,农民不管怎么俭省,男人们甚至还有些女人都是要抽烟的。烟丝的利润不低,对,贩卖烟丝。

临涣集已经有一家烟店——鼎新烟店,老板姓段。最初,没有本钱没有经验的刘与全只能做二手烟丝的买卖。从这家烟店批发来水烟金丝,挑着担子沿村贩卖。烟叶下来时,顺便跟老乡收购一些卖给烟店。

刘与全的雄心大得很,决不满足于贩卖二手烟丝,他的目标是有朝一日自己拥有一个烟店。走乡串野几年,烟叶的来源有了,固定的烟客也有了,还得会做烟丝。刘与全常常到大烟店批货,和店里伙计混得很熟,在和伙计聊天中,加工烟丝的过程早已了然于心。其实做烟丝的过程并不复杂,先把烟叶喷上香油,码好,用一个木制机器挤压成坨,然后用刨子刨,烟丝就出来了。待刘与全赚了一些钱后,就在临涣城内(俗称“圩子”,抵御土匪流寇之用)南门外西街开设了刘家烟店,自己制作水烟金丝卖。刘与全技艺娴熟,薄利多销,烟店的生意越做越大,人手不够,又雇了三四个伙计。几年下来买了一顷地,造了房屋。刘家家势日盛,成了集上的一个小财主。

生意虽然旺盛,刘与全心中却有两个疙瘩,一是自己是外来户,创业初始就不为当地人所接纳,暴发之后又与鼎新烟店齐头并进,招致段姓家族的怨恨。段家是临涣集两大百年老富户之一,树大根深。刘与全担心有一天会遭到段家报复。更为纠结的是贩卖烟丝是损人健康的行当,无异于谋财害命,长此以往,恐怕刘家子孙后代会因此遭到天谴。考虑再三,他决定收手不干了。他瞄上了另一个行当——卖药。这些年他亲眼看到不少农民因为缺医少药,把一点点小病熬成大病,甚至于不治而死。卖药不仅能救人性命而且消业积德,何乐而不为?烟店改了药房。药房开业,请当地先生撰写楹联“广积荫德以致远,顺和时宜以救生”。藏头“广顺”二字,正是药房的字号:“广顺药房”。不过人们叫烟店已经顺了口,多少年以后,老辈乡人仍以刘家烟店呼之。

药房专营西药及国内各地著名成药,北京同仁堂的十大名药、杭州庆余堂的紫雪丹、安徽省城安庆的鲫鱼膏、云南的白药,还有万金油、如意油、玉树油等等。同时药铺也捎带卖茶叶,有时也卖煤油。药品的来源是通过汇钱到各地邮购。零售价格合理,与各大城市药房一样。购进批量药品时可打九折,刘与全自己只赚一成折扣钱,其中还要减去邮购花费。卖药的利润远远低于卖烟丝,但是刘与全不图它赚钱,图的是救死扶伤,造福民众;图的是积善积德,果报子孙。这点小钱,挣得心安理得。

一九四七年淮海内战中广顺药房被解放军征用,至一九四九年药房已经被不屑子孙挥霍殆尽。广顺药房不复存在。党政机构占领多年后,也“与时俱进”地做起了房地产生意,卖给商人开了店铺。二〇〇八年我回乡,得到一本《临涣区志》,广顺药房在第八编的文化编里也记上了一笔:“刘广顺开设的‘广顺药店’”。这本上世纪八十年代编写的区志对几十年前的事情也已经不甚了解,因此店主想当然地来了一个“刘广顺”。

 

天生一个发明家

刘家日益兴盛,就归功于刘与全的脑筋活络,他没有读过书,目不识丁。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故土,最远不过到县城。但是他的脑子很灵活,

实际上他的聪明才智在生意上只消耗了一小半,其余的则不断地变成奇思怪想从脑子里冒出来。每冒出一个新鲜的主意,就心血来潮地变成一项发明创造。他这一辈子,还搞了真不少。

临涣集南门外有一个码头,是南来北往货物的重要集散地,商船来往停泊。旺季时等待装卸货物的船只在河面上排成长长的队伍。刘与全背着手站在码头上看着拥挤的船只,想,如果船既能在水上行驶又能在旱地上跑路,不就可以省了许多时间吗?他脑子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一种水陆两用船,木头的,下面安装了四个轱辘。他回去画了一张图纸给船主们看,那东西有点类似后来的货车,至于怎么驱动,简单,用蒿子在旱地上撑着走呗。他从来没有见过也想象不出有一种叫发动机的东西。结果呢,大家哈哈一笑了之,谁愿意拿自己的身家做实验呢。

刘与全觉得轿子是一种愚笨的发明,坐轿子的给颠得翻肠倒胃脸色苍白,抬轿子的累得腿肚子转筋脚底下拌蒜,大家都辛苦。为什么不能把轿子改造一下与人方便呢?刘与全又画了一张轿子改造图,还是一个有四个轱辘的玩意儿。轱辘架着轿身,为了稳当,轿身的长度大于高度。还有一套驱动的复杂结构(当然不是发动机)。改良轿子也没能实施建造,材料不够。这张设计图保留到了后来,到过大城市见过世面的人发现刘与全的这个设计竟和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小汽车相似,恰好,老百姓就称之为“小轿车”,正与刘与全的改良轿子不谋而合。

临涣经常闹土匪。集上有个圩子,土匪一来,人们就躲进圩子,拉起吊桥。可是圩子容纳的人有限,总有一些人遭到劫难。刘与全想,躲不是办法,应该主动出击打退土匪。经过深思熟虑,他设计了一种战车,周身镶包铁皮,前面金属遮挡。金属挖有小孔,可向外瞭望。人在车里既可以保护自身又可以出其不意地袭击敌人。他拿了战车的图纸到地方治安部队推荐他的设想,保安队队长笑得岔了气,说:“老刘哇,你简直是异想天开!”可是用现在人的观点看,这还真不是异想天开,这个梳着长辫子的乡下人绘制的图纸展现的不仅是坦克的理念,而且不正是一个坦克的雏形吗?要知道那时才是十九世纪末叶,比英国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发明坦克还早十几年呢。

刘与全比较郁闷,他的聪明才智一辈子只是图纸上的革命,太超前,没人接受,也没人会做,科技也没发展到那一步,几乎一样也没有得以实现。唯一付诸现实的是一只轮椅。那是他在老年已经行走不便时,为自己做的一把椅子,带有四个轱辘(他对轱辘似乎独有钟爱),上面有个操纵杆,坐在椅子上扳动操纵杆,进退裕如。除了是木头做的,这把椅子和现代轮椅的形状和功能完全一样。

刘与全简直就是天生的发明家,可惜生不逢时。

 

论政党

在对世事的看法上,刘与全基本上属于传统保守哪一类的。临涣这个地方教育发达开明,光绪十六年(一八九〇年)就有了小学校,叫做临涣公立敬业学堂。乡人称之为“洋学堂”。刘与全对洋学堂不感兴趣,他在自家后院开办了一个私塾,收罗了一帮孩子,自己常到后院梭巡一番,享受一下孩子们“子曰诗云”的吱啁。遇到学生们吵闹打架教书老先生压不住阵时,刘与全剑指一挥:“呔!别嚷了!”孩子们安静下来。刘与全说:“你们不是想骂人吗,我教你们一个办法越駡越去火。”孩子们好奇是什么办法。刘与全说:“自己骂自己!”课堂上再也没人敢闹事了。

清光绪三十二年,刘与全寄以厚望的三儿子刘世俊(刘逸南)通过县府的“童子试”,名噪乡里。不料就在这一年朝廷宣布废除科考。私塾办不下去了,刘与全痛心不已,只好把儿子们转入“洋学堂”。更令人生气的是两个儿子中学毕业后先后离开家乡,参加革命军,军务繁忙,很少回家探望。他把儿子的出走归罪于洋学堂的教育,轻蔑地称之为“迷魂堂”。认为上洋学堂出来的人不懂孝顺父母(其实是他自己把二儿子刘荫远赶走的,后来三儿子也追随二哥而去)。儿子们回来看望他,他装作满不在乎,用自己编的顺口溜挖苦道:“进了迷魂堂,舍了爹和娘,入了迷魂阵,爹娘都不问。”和后来人们叨念的:“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有异曲同工之妙。实际上两个儿子是很讲究孝道的,他们常寄钱回家孝敬父母。刘与全对这些钱财不屑一顾,说那是“脏钱”,不要!寄来多少,退回多少。儿子们孝敬不成,只好在南徐州(今宿州市)置房置地,等待时机接父母到城里享受。要说刘与全作为乡间商贾有多阔绰,也说不上,他喜欢吃大米饭,家乡不产大米。每一两个月出门搞一些大米,吃一顿大米饭就是他的最高享受。

刘与全对世事也都有自己的看法,一套一套的,一般村夫不可企及,不过不像他的发明那么先进,而是趋于保守。辛亥革命成功,到处贴告示说清政府已被推翻,中华民国成立。他说:“这个好,恢复明朝,又是汉族人当家了。”别人告诉他,这个“民”是人民的“民”。他不满地说:“老百姓怎么能当家!”

刘与全最明白的是对政党的评论。民国成立以后,各种党派纷纷登场,同盟会(后改组成立国民党)、统一党、共和党、民主党(其后三党合并为进步党),北洋派、前清立宪派……后来还出了一个共产党。刘与全的儿孙中国民党共产党都有,他本人却对各种党派都不以为然,自有一套关于政党的理论。一次他的亲家公来访,晚上就住在他家,两个人坐在一张床上啦呱,面对面,腿上合盖一床被子。刘与全问:“亲家公,你能不能一句话说清楚现在的各党各派?”亲家公是个教书先生,想了一下说:“那怎么能说清?”刘与全手一挥:“一句话:什么党派都是争权夺利的狐群狗党。”细细想来,去掉“狐狗”二字(留着也行),这句话概括得真是很到位,直击政党的本质,难怪刘与全说两个国民党儿子的钱是“脏钱”。

他问我爸爸:“你长大了跟你大(爹)去外面?”爸爸答:“可。(当然)”他说:“完了,二十年后临涣集没有刘家的人了。”刘与全的担心果然言中,多年以后,支撑门户的刘家男人都离开了临涣,剩下个把男人和女子则被五十年代末的大饥荒夺去了生命。自一九五九年以后,临涣集再也没有刘家的人了。

刘与全唯一接受儿子的东西是一对棺材。刘荫远在河南做军务时见河南棺木好,就买了一对运回家乡。棺材一进家门,刘与全一眼就爱上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抗拒。他每年油漆一次,涂的锃光瓦亮。一九三五年夏天,年近八十的刘与全死于尿道结石引起的尿中毒,睡进了心爱的棺材。那时爸爸正在考大学,没有参加葬礼,后来成为他深深的遗憾。

 

侠肝义胆奇女子

说到刘与全的发迹,必须得提他的妻子武媖——刘武氏。她帮助刘与全脱离了周家,又以一辈子的精力帮助丈夫持家立业,让嫁接在别家树上的一根单薄枝桠重新入土生根,长成一棵刘家大树。她对刘家有恩。在家里刘武氏如同轴心,带动全家运转。按长兰姑的话说,老奶奶就像贾母在贾府的地位,举足轻重。无论面临什么危难险阻,她都不卑不亢,指挥若定。

淮北民风剽悍,常常为一点小事舞枪弄棒,甚至打出人命。爸爸曾经亲眼见过几个人抬着一张床去衙门告状,床上的人头破血流。原来是兄弟俩打架,仅仅是为了争吃拌黄瓜菜碗里剩下的一点汤汁。有一次爸爸的堂兄刘长蔚因为债务事端与欠债人打了起来,对方纠集了同族的人要报复,刘长蔚也把奶奶娘家人和佃户招来四五十人。一场殴斗箭在弦上。刘武氏一句话定调:“冤家宜解不宜结,打不如和。”她叫丈夫出面与对方家族的老人代表谈判。谈判地点在临涣集的茶馆里。顺便说一下,临涣素有皖北古茶镇之称,茶馆是临涣集的一大特色。集上古香古色的茶馆三步一楼五步一舍,在茶馆饮茶是临涣人生活中的重要内容,这不仅是因为六安棒棒茶和古泉水沏的茶水香浓,也不仅因为在茶馆里谈天、说唱、下棋、谈生意给老百姓的生活增添了色彩,茶馆还有一个特殊社会功能——“讲事”。人们若有纠纷就由当事人双方和一些德高望重者在这里边喝茶边谈判,叫“喝讲茶”。旁边的茶客也如同陪审员一般,参与评论。通常都是双方盛怒而来,含笑而去。

这边刘与全在茶馆与对方老人“和谈”,那边家里刘武氏则从容淡定地指挥大家宰猪杀鸡烙馍炒菜,大摆筵席。谈判最终达成和解,几十口人在一起吃了一顿讲和饭。风平浪静,皆大欢喜。

此事之后,刘武氏在地方上名望大增。老百姓之间若有争执,又舍不得到很远的濉溪县城花钱打官司,就来找“刘家姑娘”主持公道。她为人公正,一言九鼎,再加上又是方圆几十里地唯一读书识字的女子(并且还有大名“武媖”,老家绝大多数女子没有大名,只能在婚后叫某某氏)。一般来说,争执双方总是满意而归。她被百姓视为地方上的“代理法院”。

更为可圈可点的是,刘武氏不仅深明大义,支持两个儿子参加国民革命军,还帮助于危难之中的革命党人。一次他儿子刘荫远的朋友,一个姓赵的革命党人遭军阀追捕,逃到刘家,刘武氏把他藏起来,躲过军队的搜索。抗战时期,临涣是一个拉锯地区,一时国军来抽丁征税,一时日伪来骚扰抓人。受害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刘武氏,而后者总是能妥善地安置和保护他们。刘家药房的楼上天花板有个秘密活动门,专门安排这些人藏身。日伪军来骚扰时必定要找女人糟蹋,镇上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刘武氏心里全有数,那帮家伙一来,她就把女人们藏在天花板上,还加派男丁保护。

镇上的人都尊称刘武氏为老奶奶。每到大年节,不仅刘家的子子孙孙,还有街上的晚辈都来跪拜。老奶奶开明,不耐烦这套繁文缛节,躲在暗间不见客人。来人喊:“奶奶,我们来拜年了!”老奶奶便隔着门帘,照例口发一句话:“一年的大俗礼,免了吧。”儿孙和年轻人得令,高高兴兴地散去了。

老奶奶宠爱孙子们。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是白石榴,她每年秋天摘下石榴放在一个罐子里用沙土埋藏,留待爸爸和长菁寒假回来吃。那石榴子晶莹如白玉,极甜。爸爸一辈子难忘。

老奶奶的去世也有些传奇色彩。一天晚上,她说自己从来没有穿过早已准备好的寿衣,要穿上试试。她穿着寿衣就睡了觉,一觉睡到了永远。无疾而终,天年九十三岁。

刘家后代谈起老奶奶,无不异口同声称其为奇侠之人。我突然发现,刘家人多大气,不俗,定是从老奶奶那里传来的吧。

老奶奶的墓在临涣镇东北十五华里的赵海子集(现在叫海孜),和丈夫刘与全葬在一起。这块墓地原是一个东南向的低洼沼泽塘。刘家发达后购买此地,广植松柏。历代后人死后均在此地埋葬。刘与全的孙女刘长荟(爸爸的堂妹)为守老灵专门嫁给当地的赵敬安君,结果二人在大饥荒的年代早早地化为一抔黄土,无踪可循。经历了百年的风风雨雨,老坟也早已无影无踪。

 

 

 

mr23af 发表评论于
真好看,几天都在读你的文章。
铿锵猪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绿珊瑚' 的评论 : 老乡好!
翩翩叶子 发表评论于
太好看了,等續集。
绿珊瑚 发表评论于
读你的文章有熟悉感,因我老家也是宿县的。少时听父亲、奶奶讲过的事,可惜我在北京长大,对家乡了解不多。但大跃进时代家乡的灾难我是记得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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