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成长小说《喜相逢》第九章.三峡(四)消失的风景,长眠水下的千年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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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女孩们起身时,船已过了夔门。吴社长几个怜香惜玉,想她们昨夜不胜酒力,今朝便拦着没让叫醒。双城梳洗完毕,最后一个才到餐厅,拿了煎蛋果汁刚坐下,卓然便走了过来,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桂圆红枣小米粥放到她面前。“睡得好吗?”他似笑非笑看着她,身上穿一件V字领的黑色T恤,人显得清瘦了一圈。双城想起昨晚楼梯旁的情形,略一低头,只问卓先生你呢,睡得可好?卓然拿起咖啡勺,轻敲了一下白色的瓷碟道:“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两点船开了,你没来,我等你到三点,你还没来,甲板上星空倒是很美,所以又多呆了半个钟,后来不行了,五点整我得起床拍片子,就回去睡了一小时。”双城听了,大是不忍,嘴上却说:“我讲了不要等我,你没听到么?”卓然一笑:“听到了,因此我没怪你,但我说了不见不散,所以还是去了,也等了。其实在那种地方等一个人,还是一个美人,等不到也是好的。”

双城沉默着将小米粥一勺勺吃完,打定主意似的,突然抬头望着卓然道:“卓先生,怎么没见你戴戒指呢?”卓然闻言,象听了句笑话,仰头往椅子上一靠,打了个哈哈:“原来是为这个!”停了几秒,他收起笑容,以一种从没有过的严肃,一字一句道:“双城,你还不到二十岁,婚姻绝对不是你现在需要的东西。除了这个,我,和你遇上的别的男人,没有任何不一样。你想要的,我都能给。”双城有一点感动,同时又努力克制着自己。她毕竟年轻,这汹涌而来的追逐,让她从身体到内心都感到了软弱,但她知道她不能让卓然看出这些,她只问他昨晚要讲的,是不是就这个。卓然想了想说也不全是,昨天是昨天,那一刻的心情不同,想讲的话自然也不同。“今年九月,我有一份工作要去英国爱丁堡,大概得呆上一个月,你要不要一起去?”卓然问。双城睁大眼说我去能干什么?卓然说他是去拍一个旅游节目,编导撰稿摄影都是他自己,需要一个出镜的女导游。双城说她没有签证,卓然又说只要你肯去,细节自然都会安排好的。正讲着,米拉和叶丹从甲板上跑来,要拉卓然去给她们拍照。卓然将杯中的咖啡一口喝掉,起身向双城点点头,便拎起像机走了出去。

见江南并无何事需要协助,双城便绕开众人回舱补了一觉,近中午时才被陶沙吵醒。外面船靠了巫山港,旅客们都忙着换船游览小三峡。双城从床上蹦起来,最快速度洗了脸,化了妆。陶沙见她午睡之后,水色极好,换了背心热裤,纤腰长腿一览无遗,浑身青春朝气,不由酸道:“你个小秘书,倒比谁都穿得清凉。”“暑天无君子,凉鞋短裤你们穿得,我为什么穿不得?大不了我离你远点,别让你那吴社长看见我不就行啦?”双城说完一闪身出了舱门。   

这巫山港象更小一号的朝天门,建在大宁河与长江交界处,一般的天梯直上,一般层层叠叠的吊脚楼,两川之界,也一般的清浊分明。下了维多利亚号,众人乱哄哄上了几艘等候在此的玻璃顶船,说笑间驶过一座高大的水泥拱桥,便进了小三峡第一道的龙门峡。但见两岸山崖对峙,河水绿如翡翠,耳中顿时清静,除开水声鸟语,再无半点杂音。船行不久,河面收窄,便在峡谷中一处渡头停下,游客得换乘更小的柳叶舟,方能继续。那小船约莫十米长,两行对坐能容十七八人,竹席顶棚只遮到一半,早有一群日本人怕晒坐到了里头。双城因走在最后,登船时见座位都满了,一时立在船头不知如何是好。踌躇间,忽听江南和卓然同时唤到:“双城,这边!”这下不要说众人偷笑,连他们自己四目一对,也不免尴尬。双城见一船人神色各异,都把眼光盯在自己身上,便索性往船头艄公的位子上一坐,留一个袅娜的背影与众人相峙。艄公是名黝黑精壮的汉子,见她美貌,并不敢阻挠,由她坐去,手里丈八长篙一点岸边礁石,纵身上挺,那柳叶舟便轻灵灵划开一道燕尾,向前游去。

大宁河素来为三峡之最,最清,最静,也最美。彼时开发只区区几年,故森林河流皆为自然原貌,连口鼻呼吸,都清沁甜美。又因不染尘埃,空气透明之故,夹岸绿林翠竹,船边潺潺流水,看在眼中格外新润悦目,颜色之俏,较别处不同。双城听身后蒋培军一路给记者们指点,这个是猴子捞月,那个是观音坐莲,左边有马归峰,右手是回龙洞……奇峰异石大都命了名头,似是而非,不过说个热闹。倒是绝壁之上蜿蜒如蛇的古栈道,听说曾经连贯川鄂陕三省,古时行军贩货,商旅游客一度往来不息,如今渐渐绝了人迹,只有飞禽走兽偶尔攀缘歇息……更不消说进了第二道铁棺峡后,峭壁上清晰可见色如玄铁的千年悬棺,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何方何人沉睡其中,夜夜听这松涛碧浪拍打无休……双城心中感慨,早编了一堆故事,不声不响中缠绵几度。

越往上游行进,峡谷就越幽深,山势近逼之处,刚好容得一船如鱼跃龙门摆尾经过,又或见前方山门阻路,待船到峰前,才豁然见一窄缝,人还没缓过神来,船就已经侧身摆尾嗖地一窜过了关口,等回头张望时,依旧山崖横江,不见来路,这便是传说中的关门石了。

末一道滴翠峡水色极佳,琳琅清澈已臻极致,较玻璃而更柔,若翡翠而愈透,薄荷之绿饱满而欲滴,果然不负美名。双城伸手便可触及岩壁上厚厚的青苔,低头则可看见水底晶莹的鹅卵石滩和成群而过的游鱼。她试着伸出手去,那鱼儿悠悠从掌中滑过,水波沁凉,连指尖都尝到了甜。

至滩多水急处,艄公聚集了精神,挥一竿长篙往河床和石壁上轻点重戳,借力化力,在船头辗转腾挪,任由水花溅起,湿透了薄薄的衫裤,贴紧在一身龙腾虎跃的腱子肉上,优美刚劲如远古之舞,看得众人惊心动魄,又不由击楫叫好。   

双城为这清溪幽谷的景色所迷,早将一腔闲愁抛至脑后,胸中似有百花绽放的欣喜,趁青春得意,一时玩心大起,脱了凉鞋,赤脚探入河中,任由水波濯足,尽享那一缕清凉之乐。后面一艘船上掌篙的老汉唱了段船工号子,随风入耳甚是动听,大家便起哄让这船上的艄公也和上一曲,莫要输给了旁人。那艄公腼腆,只憨笑不语,正逢双城情怀激荡无处宣泄,也不害臊,就照着那山歌的调子,在船首仰头唱到:

“听我开言唱啊,唱一曲姐探郎,我的那个小郎病在了象牙床,收拾打扮去探郎。

刚刚走出门啊,爹妈喊一声,急忙一个转头回到了绣花房,一直哭到大天亮……”

她这般银铃样的嗓子,配上这般艳丽的山歌,在深谷中声声回荡,每字每句当真空灵入骨,引来两船游客大声喝彩,几个西洋人也直嚷“one more!one more!”卓然将手指放在口中,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双城闻声回头,目光却遇上身后的江南。船头微风撩起她的发梢,飘舞在身畔,浪花溅在她赤裸而优美的双腿、肩膀和手臂上,迎着光,她整个人晶莹闪亮。没有丝毫的胆怯与做作,双城浑身散发着少女的纯真、明朗和一种天地浑然的自由。那一刹那,江南被这幅图画感动到热泪盈眶,她令他满心幸福,竟不知如何表达。“双城,再唱一个吧!”卓然一喊,大家都跟着嚷了起来。双城朝众人一笑,脆生生又再唱到:

“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风雨后,醉人的笑颜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

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朝来夕去的人海中,远方的人向你挥挥手。

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苍茫的风雨你何处游,让长江之水天际流……”  

双城一路唱着,没再回头。她唱着唱着就忘了江南的所在,卓然的所在,一切不相干的相思的所在,她是要唱给人们听,更是要唱给这风和日丽的年华来听。这是她青春岁月中最为鲜亮的一个时刻,以至多年以后双城仍牢牢记得这一幕,当天她那样美丽,并且无所畏惧,放声歌唱着,踏上了这条世间路。    

晌午过后,木船停靠在大宁河渡口的大昌镇。等他们下了船,艄公便竹篙一点,离岸而去。小坡台阶之后,便是石头垒的古老城门,门宽数尺,大约能容一人挑着担子经过。城门口的空地被一棵巨大的黄桷树整个遮盖起来,那树自城墙石缝中攀缘而出,须根盘桓在墙面上,是百岁老人虬曲的长髯。外面虽不见主根,但老树枝繁叶茂,足有六七层楼高,估计那根早已穿透石墙,铺开在小镇之下了。众人早知这古镇有一千七百多年历史,但迎面只一棵树,就是铺天盖地几百年的阵势,仍不免惊讶。卓然自是比别人更多一份兴奋,绿水岸,渡头边,古树下,城门口,瞬间便拍了几卷胶片去。

镇子极小,横竖两条窄窄的街道,东西不过三四百米,南北更只得两三百米,皆一色粉墙黛瓦,看去象黑白的水墨画,偶尔点睛着屋檐下悬挂的红辣椒。家家户户间隔着古时防火的飞檐翘角,曾经精雕细刻的花鸟纹饰如今覆满苍苔,面目模糊。镇上仍是居家住户,白天都将黑沉沉的门板揭开敞气,往门口过,一眼就能看到里头家具陈设,寻常生活。偶有开门做生意的,统共两三家茶馆饭铺,四五个杂货小摊,再无它物。

蒋培军在前寻了家稍大的馆子,一帮人分坐了两桌,不一阵午饭端上来,糙米就盛在搪瓷脸盆中,几个农家菜,据说都是屋后自家所种,临下锅才去采摘。双城心潮澎湃这一路,腹中早已嘀咕,兼爱那豆瓣烧鳝鱼,蒜苔炒腊肉,做得地道朴素,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才打住。饭后寻厕所小解,见屋后养着哼哼唧唧两头肥猪,那垒猪圈的砖瓦上文字历历在目,双城疑心是秦砖汉瓦的文物,叫了卓然出来拍照研究。卓然见四下无人,一边调笑说:“游轮上约你你不来,倒叫我来这猪圈相会……”一边便要伸手揽她,双城一闪,小兔似的转眼没了踪影,剩卓然在廊檐下无奈摇头。

回去的船两小时后才会泊到渡口,米拉叶丹他们让店家收了碗筷,泡了解暑的老荫茶,洗了鲜摘的脆黄李子上来,几个人铺开一桌打起了扑克。双城不会打牌,便出门一个人自去溜达。这钟点镇上的人都歇了午睡,堂屋虽还一间间敞着,却见不到半个人影。后面山里头几声鹧鸪,传到镇上更觉空幽。总算街角一根立柱旁,有老太婆摆了个摊子,卖些小孩玩意、自家手工。靠边搁了只搪瓷盆,里面清水泡着百十颗五颜六色的石头,倒是新鲜好看。双城拿来瞧了瞧,想问个价钱,却见老太婆歪了头,靠在柱子上眯着觉,口中还打着呼噜,只得放下石头悄悄离开。  

日头将路中央晒得滚烫,两边屋檐下的石板却还荫凉。双城见那青石板路几百年来给人踏得精光锃亮,心中喜爱,便赤了脚,拎着凉鞋一路闲走,见窗临矮墙,中间就长出几竿翠竹;四壁斑驳,天井里却晒着一床鸳鸯戏水的被褥;茅檐失修,几盆米兰却养得生机勃勃;短巷陡斜,但每一条望出去都是绿荫下绕村徘徊的大宁河……悄然走回南门码头,见野渡无人舟自横,除了一树蝉鸣,风吹叶响的声音,四下再无丁点动静。双城半眯着眼,想象小镇从前的热闹:夏夜里这树下必定聚满了人,大的说话,小的玩水,直到夜深退了凉,才一家一户地散去,打的打电筒,拎的拎灯笼,夜色中忽闪忽亮,象萤火游走,看不清人影,却听得人声渐渐远了……留下来一两个老的,也不再闲话,只仰了头去看月色星光,听风声水长……   

正着迷处,不防江南从身后走来,将自己一顶短檐的草帽摘下,扣到了双城头上。双城睁开眼,见午后阳光下,江南敞着薄薄的亚麻衣裳,袖子高高挽在胳膊上,逆光中面目略有些模糊,这使他看上去更象是真实以外的某个人物。双城想起第一次在学校小礼堂看见他的情形,也是这么炎热的天气,昏昏欲睡的午后,也是这样一双清冷又火热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她突然发现他非常非常地好看,好看得来和人有了一种距离,正是这种距离才让他始终象个外国人,象个陌生人,和她不相近,使她不能及的人。他说话,他行动,举手投足都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分寸感,而这沉稳底下,又藏着另一种被教化掩盖的质感。每一次当他单独面对她时,那种细微的冲动和反复的克制便会从他眼里流淌出来,漫延到她脚下,才碰到趾尖,就将她整个融化。     

大宁河里流淌的都是美酒,双城一路坐船进来,就象喝醉了酒,到这会儿醉意更浓。她直视着江南,毫无顾忌地看他,完全抛却了礼仪和矜持。两个人就这么没有台词却毫无尴尬地对视着……江南终于开口:“我一直在找你。”双城不答,江南于是又说:“我找你,是想送你这个。”他朝她摊开手掌,那里放着两枚鹅卵石,比鸽子蛋略大一些,一枚纯白如石英,一枚墨黑如黛玉,黑白交映,在太阳底下透亮晶莹。“走了一圈,这是我在这镇上唯一找到的,可以送你的东西。”“为什么送我东西?”“刚才你在船头唱山歌,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听你唱了,唱得真好……所以想送你一样东西。”双城没再说话,只摊开了手,江南便小心翼翼地把两枚石头放在了她的掌心中。

“你知道每颗鹅卵石都要经过上千万年的冲刷,这样颜色透明的,就经历过更多的冰川和火山,然后被带到这大宁河底,静静地躺上几万年,一直等到它被人捞起来,被我买下,最后再放到你手中。”江南说着笑了笑:“我的意思是,这是份珍贵的礼物。”双城合拢双手,握紧成一个拳头,轻轻碰了一下自己胸口,她想说句什么,却又不知该怎样说,唯有使劲点了点头。头顶上白日荒荒,千年古镇沐浴着午后阳光,石板路闪闪发亮,城头古树底下,大宁河悠悠淌过,低吟浅唱……双城突然有点颤抖,这天荒地老的庄严下,她缩小得象只蚂蚁,仿佛从巨掌般的树顶,就要掉下松脂来,将她和面前的江南凝固成一滴千万年的琥珀。

(以上均为网络借图,摄于九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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