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写到了黑人平权运动,想起了我在美国读研的第一位老师。我们新闻学院很小,一届学生五六十人,刚进去分为五六组,每组一个导师给我们上新闻采写课。我第一眼看到导师的照片是一位黑人,而其他老师都是白人。从中国来的我,免不了带一点儿种族偏见,我回家提了一句,我的房东在美国多年,马上提醒我:“既然来了美国,这个种族的界限可一定要破除啊!”于是我虚心谨慎,决定好好洗心革面,过这一关。
没想到我们第一节课开始自我介绍,这位姓亨利,叫尼尔的导师就大谈他的中国缘。他出生于西雅图,家境优渥,父亲是医生,从小成绩很好,进了普林斯顿大学。1973年,中美建交后对美国开放,他就来到这个神秘的国家探险了。这时中国觉得黑人都是“被压迫的阶级兄弟”,所到之处,都是热情接待。特别是在大寨,热心的领导一杯杯敬酒,他觉得米酒甜甜的,好入口,一杯杯下肚,说到这儿他顿了下,笑着说:“第二天我遭遇了平生最糟糕的hangover(宿醉头痛)。”说来,这次中国之行让他对东方充满了兴趣,第二年就想申请去日本做交流生(因为中国还没有这样的机会),谁知道负责人很委婉地拒绝了他,还暗示黑人住日本家庭不受欢迎云云。这个经历大概和鲁迅先生看杀头的幻灯片相似--黑人的现实处境唤醒了他,研究生院读了著名的哥伦比亚大学的新闻学院,然后在民权运动的标杆报纸《华盛顿邮报》任职,曾经担任该报驻非洲总站站长,在内罗毕待过很多年。谈到这儿,我一下子觉得跟他亲近了很多。
我说过,我们的新闻研究院是教授新闻采编报道业务的,但是亨利也在本科担任一门大众传播课,可见他的理论功底是很深厚的。大家都知道,他可能在我们这些学生里面选择一个人作为他的助教,所以很多人在期待着这个机会。
一个学期的课下来,我真的是磨掉一层皮。刚到美国,英语都不大利索,不会开车,连地铁捷运也不大会做,就跟着警察巡逻、出席市政会议、报道中期选举、去法院旁听案件、查询案底,甚至要采访一个无家可归者!我遭遇了无数形形色色的人,经历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事。尼尔总是对我宽容中带着严格,循循善诱。
记得我第一个作业就因为听错信息,错过了交作业的期限。而我们一个学期只有三次trump cards(现在)肯定就不会这样叫了。我一下子慌了,眼泪汪汪去求助,他连忙好生宽慰,让我放了心。但是再一看记录,一张牌就用掉了。从此我小心谨慎,再也没有错过期限。
尼尔改我的文章,真的是等于手把手,一字一句,让我写了再写。我现在英语写作的功底就是那个时候打下的。我们新闻学院的院长曾经说过,他的稿子中一些句子,给编辑改完,念回来,他听得无地自容。我也是常常有这样的感觉,读完他的稿子,就是“如获新生”。我不仅仅学会了写作,也学会了给别人改文章,后来对于我的英语教学是非常有用的。有意思的是一位亲戚的孩子申请哥伦比亚大学,她的申请信在我的建议下也得到评委青睐,顺利录取了。
同学们都敢开尼尔的玩笑,其中有个学生公然取笑他不修边幅,说跑进他的办公室,第一眼看见的是他翘在桌上的光脚丫子,脚趾还在扭啊扭的,大家哄堂大笑,他亦不以为忤。那时候克林顿和莱温斯基的丑闻是大家谈论的话题,很多玩笑涉黄,同学们也荤素不忌。但是尼尔很尊重女性,经常提醒大家,“开玩笑注意分寸!”
慢慢地,我开始有了信心,上课开始发言,作业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表扬。学期快结束时,我的一篇人物采访得到了全班朗读的机会,同学们都纷纷说:“想不到半年有那么大进步。”尼尔却正色道:“不是因为进步,而是真的写得非常好!”
在我的同学中,有很多牛人,有人在《哈泼斯杂志》实习过,有人曾经是外交官(在北京拒过无数人签证,另一个同学恨他恨得牙痒痒的),有人已经是《旧金山纪事报》的编辑了,我算是小白,还有一位没有工作过的是南方来的小姑娘,黑人,我觉得跟我关系不错--她会打电话跟我讲解一下讲义的内容,吃饭时跟我说怎么祈祷,我们采访法院会搭我一程。学期结束,我们就在猜测谁会是尼尔的助教,有人猜是尼尔整天夸漂亮,会说四国语言的萨拉,或者是跟他最有共同语言,立志要做体育记者的格雷格,结果我私下猜的不错--是那位黑人女同学。当然,她本科是学习传播的,的确很合适。但是我也偷偷揣测,的确黑人比较向着自己吧。
这位女同学后来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她主持一档广播节目,居然婉拒我参与,虽然我有很强的广播背景,被我们的广播课老师批评了。我从此得出结论,对你nice,也可以有种族偏见,两者不矛盾。我想到一位长辈说的,他们以前在中西部,人们有种族偏见,但是对他们很友好。到了旧金山,偏见不深,但是他们没有什么中国人以外的朋友了。这位同学来自南方,种族偏见很深的地方,她不免成为种族歧视链中的一环,虽然她自己不觉得。我的其他同学中,慢慢跟我越走越近,对我最好的还是一位在中国上过学的同学,现在她还是我最好的美国朋友。
因为种种原因,我提前离开了新闻学院,而那时尼尔也不再是我的导师了。因为本来我毕业课题是打算写关于中国的,所以著名中国通Frederick Wakeman的第二任太太做了我的导师,她也是一个非常关爱我的老师,对我有很深的影响。
Wakeman教授后来跟我常常有联系,尼尔的事情是我从她的口中听说的。她说,尼尔写了一本书--《珍珠的秘密》。珍珠是他的女儿,他在其中讲了他的家世。他们家也是奴隶解放和民权运动的得益者,而他的前辈被白人欺压,其中他还有白人奴隶主的一点儿血统,其中大概也是血泪斑斑吧。。。他后来突然去南方寻根,没想到当初那些奴隶主的后代成了white trash,最底层的贫民,和他家通过时代机遇和自身努力跻身中产家庭成为截然对比。写到这里,我想到了美国政治课“多元文化论”中的结论:“阶级差异大于种族差异。”
前几年听说尼尔成为了新闻学院的院长,现在已经退休,做了名誉教授,功成名就。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几代人不断奋斗的结晶,让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