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学院的文革岁月
文革时期,民族学院又成了重灾区。
这次是因为吴晗。
吴晗是历史学家。
民族学院历史系大师云集。
历史学家之间,平时肯定有各种探讨和交流。
所以在吴晗因为《海瑞罢官》被毛泽东钦点打倒后,厄运很快降临到民院历史系。
任何和他有关系的人都要被质问和批斗。
历史学家傅乐焕,因为编撰《中国历史地图集》的工作关系,和吴晗有一些信件往来,被自己的学生揭发。绝望之下,到陶然亭投湖,成为民族学院文革中自杀第一例。
傅乐焕的堂叔就是大名鼎鼎的五四运动领导人、中央研究院院长、历史学家傅斯年。
在傅乐焕学术生涯的前期,受傅斯年提携甚居。
1949年,傅乐焕在英国留学。
傅斯年此时已经到了台湾,担任台湾大学校长。
国民党派人和傅乐焕联系,希望他去台湾和其堂兄团聚。
但傅乐焕毅然在1950年获得伦敦大学博士学位后回国投入新中国建设。
姥爷和其他好几位老人都说过,傅乐焕这个人胆子小(因为他和傅斯年的关系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头上),只埋头做业务。
连这样的人畜无伤的胆小老实人,在革命的洪流中,都不被容于世,最先消逝。
看来他作为历史学家,对中国社会的了解,以及对中国未来发展走向的判断,确实比其堂兄差得太远。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傅乐焕之后,又有沈家驹服毒自尽。
不知道这些精通古史的大师们,在临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他们所经历的,不就是古代所谓的瓜蔓抄和株连十族吗?为什么在代表着人类文明进步曙光的新中国新社会新制度下,经过党和人民多年精心培养的进步年轻人中,会出现这种返祖(返回到明成祖的年代)现象?
以古视今,现在任何打着进步(今日美国所谓progressive)旗号的势力,都值得人们警觉。因为进步的他们往往返祖得穷凶极恶。
对傅乐焕之死,吴文藻和冰心夫妇有一段私下的对话。
吴文藻对冰心说:“(傅乐焕)和吴晗有联系,尽管交代清楚,同他划清界限,投入敌对斗争,认真改造自己,这是唯一正的正确道路。而他偏要走胡适、傅斯年反共反人民的老路,这就不足惋惜了!”
这段话现在看起来让人动魄惊心,简直不能相信这是学贯中西,自成一家的吴文藻说出来的。
我们放在现在的语境下,看这段文字,简直要惊诧其毫无心肝。
这也是最令人悲哀的地方!是什么力量,让人丧失最起码的恻隐之心,说出“不足惋惜”这样的话。
而更令人深思的,是经过西方教育的吴文藻,给傅乐焕开的他永远无法采用的药方——“尽管交代清楚,同他划清界限,投入敌对斗争,认真改造自己,这是唯一正的正确道路”。这是在一个封闭自洽的理论体系中,唯一的出路。
是什么导致吴文藻完全成为了这个理论体系的驯服的奴婢?
是什么导致吴文藻在和自己夫人的私下交谈中,仍然遵循着当时的官方话语体系?夫妇之间的私话,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吴文藻自己,也马上要被革命小将们管教起来了。
民族学院正门的右侧,有一片小操场,靠近民族歌舞团。
文革初期,革命小将们每天早上在这里将吴文藻、潘光旦、费孝通等先生们集合起来训话,让他们老老实实,好好劳动,好好改造。
训话完毕,开始劳动!
给他们分配的任务是——拔草。
北京的七八月份,气温酷热。烈日炎炎之下,一群年过半百的人,蹲在那里拔草。
其他人还好,可苦了潘光旦。
因为他是独腿(他的一只腿在十六岁的时候被截肢)。没法蹲,只能坐在地上。拔完一小块,再挪动到另外一块地方。
独腿潘光旦。潘光旦的右腿在清华念书时因为跳高受伤感染而被截肢。虽然身有残疾,但这并没有阻止潘光旦深入祖国边陲进行田野调查。他可以金鸡独立作报告几个小时,也能双拐支撑健步如飞。
他原来随身带了一个小板凳,但被革命小将一脚踢飞。
让你劳动就是恩赐了,还要特殊待遇,滚!
民国大师,妥妥地成了红卫兵手里的“行货”。
那一年,他67岁。
在这种情况下,潘光旦的健康急剧恶化,多症并发。
在去世之前,潘光旦已经清醒地预知自己的结局。一天,老友叶笃义来看望他。早年他们都曾经出国留学,取得最高学位,然后回到中国工作。潘光旦告诉老友,他自己的生活,从前一直实行三个S的政策,这三个S是指三个以S开头的英文词,surrender(投降),submit(屈服),survive(活命)。叶笃义说,那就继续实行吧,继续投降,继续屈服,继续活命。潘光旦说,现在我病重快要死了,我会有第四个S。我的三个S政策要变成四个S了。这第四个S就是succumb(灭亡)!
当时听到这四个S的时候,我还是个初中生,不谙世事,但也瞬间有了头皮发麻的那种惊悚感觉。
太惨了!
1967年6月10日晚上,潘光旦状况已然不好。子女都不在身边。老保姆急忙叫来住在隔壁的费孝通。
费孝通算是潘光旦的学生,比他小二十多岁,属于第二代学者(第一代是吴文藻和潘光旦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但两人在学术上亦师亦友。
潘光旦此时痛苦已极,向费孝通要止痛片,费孝通没有。要安眠药,费孝通也没有。
去医院更是不可能,当时潘光旦这样的已经被打入另类,医院不接收。
费孝通只能将老师拥在怀中,一夜凄风惨雨,潘光旦就在费孝通怀里断了气。
费孝通后来哀叹:“日夕旁伺,无力拯援,凄风惨雨,徒呼奈何!”
费孝通经此惨变,反而看透了生死。
他从此变得豁达洒脱。
当然你也可以说他已经变得全无心肝。
在八十年代的电视上,费孝通的上镜率相当高,他是受人尊敬的国家领导人,海外知名的学术泰斗,国家的学术门面。
走到哪里都是一群人如众星捧月般簇拥跟随。
他成为了国家供养的一尊学术真神。
他老年时的形象,活脱脱一个弥勒佛。
心宽体胖,慈眉善目,一团和气。
他青年与中年时代的照片,都不好看。满脸的桀骜不驯,棱角峥嵘。
他是那种年纪大了,面部都松懈下来了,棱角柔和了,不紧张了,没有攻击力了,年纪越大变得越好看的人。
费孝通老年时的照片和中青年时的形成鲜明对比。
姥爷他们在八十年代谈到费孝通的时候,用得最多的词是“乐观”。
不乐观,十个他也在文革中挺不过去自杀了。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哪还有后来八十年代的好日子。
对中国人来说,活着,就是胜利。
八十年代我还是中学生,正是激进偏颇的时候。天天在电视里看着费孝通风光无限,觉得这老头儿是否太甘愿做政权的驯服工具了,对他颇有点不屑。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真正了解了他的经历之后,我放弃了我对他的道德苛求。
经历了那样的惨剧,就算他放弃了后来的斗争(他也和老师一样施行了3S政策,surrender, submit, survive),也应该被原谅。
费孝通后来在五七干校,堪称传奇,有很多故事流传。
最后说一下费孝通对文革的反思。
费孝通在晚年接受《南方周末》采访,说了这么一段话:
他说:“(文化大革命)为什么这么厉害,我不敢说。像冯友兰、金岳霖等人都承认思想非变不行。而且认为是原罪论(sin),这个是历史给我们的,我们逃不出去的,非得把它承担下来。他这个是很厉害的,一下把旧的文化打下去,打得很深,我们这批人是帮凶啊,真的。”
这段反思,里面有很重的话。
其中提到“原罪”,“帮凶”。
也就是说,中国搞成文革这个样子,费孝通等左派知识分子是有责任的。
至于原罪原到什么时候,我认为不仅是原到49年以前,这些左派知识分子的推波助澜,使得中国加速走上极权道路,更要上溯到五四运动,从根上起五四运动就是有一个先天不足有巨大缺陷的畸形物。
激进,进步,左倾。
从根上起就是错的。
走笔至此,感念时事。也许多少年之后,在美国成为极权国家之后,很多知识分子才会意识到,他们现在所极力煽动的BLM运动,将是他们的原罪,从根上就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