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乐山盘桓在城市西面,象一道屏障。这山不高,六七百米海拔,山顶名为云顶寺,从前有庙,四九年后僧人还俗,屋宇拆除,最终只留下一个地名。
夏天里满山青翠,树树蝉鸣,游客不多,索道缆车一辆辆空空来去。双城瞧着脚底田园农舍渐渐变成山谷密林,凉风拂来,暑气消去一半。盘山的梯坎蜿蜒脚下,时而隐入丛林,时而又探出树荫。零星有人走在长梯上,很快便被抛在后头。离地渐高,座椅稍稍晃悠,双城便往回缩了缩脚。江南见状搭住她肩膀道:“跟我在一起,有什么好害怕?”双城耍个俏皮道:“谁陪我死我也不乐意。”接着又说:“这附近有座鸡公岭,基本没路,得手脚并用往上爬,我小学六年级去过一次,因为胆儿小,落在最后,困在一处陡坡上,吓得哇哇叫。同班有个女生,体育特别好,但总爱跟我作对,听见我嚷嚷,觉得是在撒娇,就跟老师请命回头去接我……”
“必是想捉弄你?”
“可不就是。说是带路,故意引我去更偏僻更危险的地方,假装听不到我叫唤,自己一晃就不见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她有多讨厌我,这么一想,反而不怕了,一心一意只顾着生气,脚也不抖了,手也有劲了,咬着牙一狠心,就这么上去了。因为那坡最陡,所以路线最快,我反而第一个登顶,赢了所有人。等那女生上来,我也不说什么,只狠狠瞪了她一眼,从此以后,她老实多了。”
“看来要你做事,就得向那女生学习,先想个法子激怒你。”
“也不光是生气,是明白了害怕没有用。我想我是女生没错,她也不是母猴子呀,我就两手两脚,她也没有多出一对来,她能爬的山我也一定能爬。谁想看我笑话,就得挨我一嘴巴。”
“妙就妙在这点狠劲。”江南手搁在双城脑后,抓了抓她浓密的秀发。这半年他多在成都,当时成渝间唯火车往来,单程五百公里,需行整日,他只能每一两月抽个周末过来看她。双城便拣那野外安静之处与他游玩,要么爬山,要么划船,样样兴致勃勃,不教他看出都是些省钱的节目。尽管如此,双城依旧精心打扮,身上一袭新衣,嫩绿之中透着鹅黄,真如春芽一般娇艳,可惜森林公园人迹寥落,此番锦衣夜行,连江南都不禁为她遗憾。
行至视野开阔处,二人于崖边止住脚步。重庆纵然夏日天晴,也似笼罩在一层烟雾中,山下杨公桥一带的街道房屋望去皆不甚清楚。
“我父母结婚不久,日本飞机轰炸最厉害的时候,父亲不忍心看母亲大着肚子跑来跑去躲飞机,就在这山上租了两间民房。一到夏天,飞机天天来炸,他们就躲在这儿种菜、养鸡、画画儿,苦中作乐,等天冷了再搬回城里住。据说当时屋前屋后种了一圈牵牛,天热,饭桌就摆在花棚下,对酌两口,自比秋翁。”
“歌乐山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双城听得神往。
“这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了,只提到附近有所小学,不远处还有一个湖,那所房子就在学校与湖之间的某个地方,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双城说这附近的确有湖,道路她也依稀记得,不如绕过去瞧瞧。两人便穿林过岭,分花拂草一路寻找。行至中午,果然见前方盈盈一湖,湖边筑有凉亭,因远离主路,罕有人至,早已破败荒芜,唯柱头上墨汁写的一行五绝尚依稀可读:“独坐四方亭,徐风拂面轻。群峰染粉黛,疏木未成林。”转头再看对面,下阙却被人涂毁了,江南便向双城道:“也不知悬在这里多久了?诗写得虽不甚好,到底应当完结,不如你给续上?”
双城环顾左右说:“大约风景都是随人心情,新婚燕尔之时,纵使山中避难亦能乱世偷欢,对景作画,月下弹琴,连山水都沾了人的灵气、喜气,所以好看。如今人走了,景也败了,硬要作诗也难,不如忽略眼前,只按你父母的回忆,也不管格律平仄,写个意向如何。”江南说好,片刻之后,便听双城缓缓续道:“……鸣雀成素谱,翔鱼入丹青。山中无今古,平生不远行。”
江南笑着点头:“果然灵巧!很应该雕刻上去,为此地增色添彩。”少顷又道:“可惜他俩后来远行千里不说,而且一去不返,更糟糕的是,为生活所磨,渐渐沦为一对怨偶,辜负了当年花好月圆。”
“可惜没找到学校,旧房应该也拆了,拼图看来完不成。”离了湖边,继续往前,双城走得热了,眉心微红,鼻尖润出一点油光,仿如新瓷透亮。
江南牵着她手道:“寻而不得,遇而不期,方成雅兴。凡事得讲究留白,全都滴水不漏圆满了,也就没什么寻味了。”
“那爱情呢?也要留白、无果才好吗?”
“爱情么,就象你我现在这样,说说笑笑,看尽花花草草,也不为什么目标,一路尽兴就好。”
“怎么没有目标?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以不挂在嘴上,但心里得有。否则,这一路花花草草的快乐,露水浮萍,未免浅薄。”
江南慢下脚步,转头望着双城道:“一生一世一双人,话是很美,多少人憧憬过,可命运面前,人的意愿很渺小,要么别人放弃了我,要么我辜负了别人……所以讲老实话,我现在真不大瞧得起这个,我连我自己都信不过。”
双城怔怔然只接了一句:“起码你还相信过,可我连信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江南笑着搂住她:“谁叫你喜欢老男人呢?学校里随便交个男朋友,你要做鲁宾逊,他就当星期五,两个人耳鬓厮磨,这些山盟海誓,保管你听得想吐。可你真需要那几句话吗?还是你觉得就象给画配上诗,给音乐配上一段舞,谈恋爱就非得有几句海枯石烂的话才应景?你有没有想过,为了单纯占有,彼此绑架、囚禁于孤岛,牺牲各自自由,放弃人生的丰富,就是幸福?”他捏着她小小的下巴,皱了皱眉道:“所以我不喜欢那张生日卡,仅管你画得很好。双城,别被那些陈词滥调洗了脑,听着,男女相爱,最重要是自然而然的吸引、喜欢,没有任何算计,不为任何目的,只简单想要在一起,彼此作伴。爱的可贵,在于它的自由选择。所以,别把我们的关系筑成困境,更别把它变成一场抗战,因为无论谁输谁赢,受损的都是爱情。”
双城心底恍若有光照进来,既非感动,亦不是伤心,眼底渐渐升起一层雾气,叫她睁大双眼却越发看不清,只听江南继续说到:“天长地久不是我不想,如果我是孙悟空,喊一声‘定’就能让你的心永远凝固在这一刻,你以为我不想?可惜时间总是比爱情强大,双城,我们俩合起来,也未必打得过它。所以,就先别内讧了好吗?”双城听了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她不作声是怕一张口眼泪就会掉下来。一时间风吹森林,沙沙作响,都是她的千言万语。
“看!那儿有些花,我去摘了给你。”江南忽然松开怀抱,象猿猴一样往陡坡下窜过去。只见数米开外,岩壁微突的地方,孤零零开着一丛马蹄莲。
“江南,危险!那草是虚的,快回来!”双城急得直叫。
江南只顾玩笑,一边抓着藤蔓往下滑,一边不回头地喊到:“要是为你摘花摔死了,那可真是一段佳话!”
山谷里的马蹄莲雪白、翠绿,美如天仙。双城接过这一大束搂在怀中,惊惶未定又露出了笑颜,一路只顾爱不释目,好几次脚下拌蒜,口中仍喋喋不休:“有些花宜赏颜色,有些取其芬芳,这花外形典雅,胜在姿态。可惜马蹄的形容太粗苯,依我说,看着象宝玉送给黛玉的礼物,诗帕半卷,未着一字,不识香痕渍也无……也象渔夫送我那只海螺,凑到耳边,就听得见三亚的潮起潮落……”江南见她受一束花已然如此欢喜,可见一年来自己的给予何其空白,又瞧那花序粗壮直插苞心,不免心生别喻,但眼前双城非是叶丹,不忍造次,只呵呵笑说:“可惜晚生五百年,否则我可得了个李清照!”
三百梯到顶的地方,弯腰立着一棵老黄桷树,树下开了间瓦房小店。两人坐下点了辣子鸡并两样小菜。土灶火头猛,将一锅鸡肉和辣椒翻炒得香味十足,江南大口扒拉着饭菜,吃得额头微微冒汗。双城倒嫌镇子饭卡喉咙,斟了白铁壶里的老荫茶泡饭,见江南胃口大好,想他一个台湾人,在成渝两地盘桓日久,如今口味竟比自己还受辣,不由生出一丝疼惜。
“我需要你帮忙。”江南放下竹筷,从肮脏的塑料筒里抽出两张粗糙的纸巾抹了抹嘴。“太平洋百货开餐厅的事,启动还差几十万。我手里没这笔钱,但却有一批货,要是都能卖掉,数目就刚刚好。”
“什么货?”
“中秋月饼。怎么样?正好暑假出来打工,帮我跑跑买卖?”
“月饼能值几个钱?跑断腿也没用。”
“那就看你怎么个卖法了。”江南一指横放在板凳上的马蹄莲:“这花从路边采了来,一分钱也不用;但要是绑上缎带,放在漂亮的纸盒里,带着露水送到贵妇们的梳妆台前,可就难说值多少了。照这桌菜的标准,搞不好够我们吃几天!”
“那我应该怎么做?”
“现在是七月,一周之内,不管用什么方法,你得搞到两份名单:第一份,去年中秋节重庆月饼销量最多的商场。第二份,你们学校最漂亮、最伶俐,象你一样能说会道的女生……然后,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做。”
“有样品吗?多少钱一盒?”双城有了兴趣。
“暂时只有宣传资料,说穿了,就一个名头,叫‘柏屋’,台湾品牌,我自己也没有尝过。它好不好吃,值不值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手里只有这三千五百盒月饼,再多一口都没有。而太平洋那边,还差五十万,也就是说,就算盒子里装的是石头,我也得每盒到手一百五十块才够。非如此不可,别无选择。从招兵买马,到铺货进场,各就各位,总共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如果做成,月底拿钱,刚好能赶上十月一号太平洋的最后期限。如果不成……”江南将一只缺了口的茶杯送到嘴边,转了转,抿了一口,望着双城似笑非笑:“我就得打道回府,进山面壁,修炼几年再说了。这两车皮月饼,是我在大陆最后的机会。”
双城想江南如今孤立无援,方肯连自己都动用起来,此时很该说几句应景的表白,但话到嘴边终究没出口。沉默了一阵,双城才问:“哪里来的月饼?”
“叶丹弄来的,”江南直言不讳:“前些日子,她一个人去了趟广东。”
叶丹被江南一巴掌打到出走的事,双城是知道的,但她收到的风声到此为止,后来的走向并不得而知。如今才听江南讲叶丹投靠的正是糖酒会上结识的“柏屋”老板,一去数月,前些天突然打回电话让江南准备收货,两车皮月饼八月中运抵重庆。
叶丹的意思很明白,她既搅黄了马小姐的投资,就有本事为江南再把这钱找回来。马小姐有马小姐的家底,她叶丹有叶丹的本钱。江南这边,那一巴掌打完也着实心疼了几天,如今叶丹又天兵天将地杀了回来,那一股江湖儿女的侠义,不免让江南刮目相看。
“几千盒月饼,不是笔小数目。”双城瞧了一眼江南。
“是啊,单枪匹马,也不知她怎么搞定的。”江南答得敷衍。
双城那边笑:“怎么不知?先被对方搞定,便能搞定对方呗。”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下作,不由红了面孔,低头去拿水喝。江南不常见她失控,估摸她因叶丹去而复返心中不快,只淡淡道:“这笔钱如果到手,是真的会帮到我。”见江南并未替叶丹跟自己计较,双城才换了口气道:“你只管忙成都的事去。我试着先做,遇到过不去的坎儿,再叫你来。”江南听罢握住她手:“这几年生意虽不走运,但何德何能,得此红颜相助,实在难说上天不公。”
双城想他所谓红颜,自然也有叶丹一份,心中酸涩,转头再瞧那一束马蹄莲,虽清洁如雪,但炎炎夏日中,比起刚才,似已凋残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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