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宣布将伊斯坦布尔著名的“索菲亚大教堂博物馆”改成清真寺,这让外界感到困惑和遗憾。许多人都听说过伊斯坦布尔有座“蓝色清真寺”,因里面镶满了青花瓷砖而得名。蓝色清真寺也是土耳其政府向外宣传的重点。但去过伊斯坦布尔的人也都知道就在蓝色清真寺的对面有座赭红色宏伟的索菲亚大教堂。尽管土耳其政府一直有意无意的淡化索菲亚大教堂的地位,但从历史和建筑学的角度看这座教堂对于人类文明的贡献远大于蓝色清真寺。
索菲亚大教堂建于公元537年的拜占庭帝国(东罗马帝国)鼎盛时代,要比蓝色清真寺早了1079年。“索菲亚”是古希腊语“智慧”的意思;这座教堂本身就体现出当年人类在建筑学里最高的智慧,是当时全球最大的拱形建筑。当你进入参观就会被殿堂的壮观所震撼。仰头观望,五十多米高的大跨度拱顶由一圈较小的拱顶支撑,底下再有更小的拱顶,层层叠加,把拱形的结构力学发挥到极致,省去了柱子占据的空间。当今的建筑师们也都为之赞叹。在过去近1500年里历经过数次地震和战乱,这座宏伟壮丽的建筑今天仍然屹立在这座欧亚之交的古城,讲述着自己前世今生的跌宕起伏。
拜占庭帝国当年极度强盛,首都君士坦丁堡更是基督教世界的中心。商贾云集,财富堆积。皇帝查士丁尼一世下令建造世界上最大的教堂以弘扬国威,凝聚全球基督徒的信仰。他调动了帝国内外的建筑大师和能工巧匠,征用帝国盛产的花岗岩,大理石和彩玻璃。一座宏伟教堂横空出世,令世人仰慕,几百年都无人超越。
时光流逝,风云变幻,人类历史上最长的帝国前后延续了一千一百多年。但盛极必衰是不变的规律;拜占庭帝国在后期失去了绝大部分土地,首都君士坦丁堡已变成了一座孤城。在1453年奥斯曼帝国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率土耳其军队攻破君士坦丁堡,彻底灭了拜占庭帝国。穆罕默德二世将君士坦丁堡立为奥斯曼帝国的新首都,改名为伊斯坦布尔。他也将索菲亚大教堂改为清真寺,并在周围修建了几根瘦高的清真寺宣礼塔。
土耳其人祖上是来自中亚草原上的突厥人,有着游牧民族的凶猛和彪悍。几百年来一步一步向西冲杀来到今天的土耳其小亚细亚半岛,并且依返了伊斯兰宗教。在十三世纪末一位名叫奥斯曼的部落头领统一了半岛上各个突厥部落。之后他的子孙们东征西战,创造出威震四方国土横跨欧亚非的奥斯曼帝国。
作为外来入侵的草原民族土耳其人脚下踩踏的的是西方古文明的辉煌,奥斯曼帝国的国土上布满了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历史遗迹。去过土耳其旅游的人也可能记得爱琴海边著名的古罗马遗迹“以弗所”和古希腊大诗人荷马笔下的“特洛伊木马”故事的遗迹;像这类古遗迹在土耳其很多很多。奥斯曼军队占领了君士坦丁堡后进行了大规模的肆虐和抢劫,摧毁了大部分拜占庭帝国时期的建筑,包括大皇宫,大赛马场和许多教堂。
雄心勃勃的穆罕默德二世也要打造奥斯曼帝国自己的建筑特色,但是苦于游牧民族没有深厚的建筑功底。奥斯曼苏丹下令征用拜占庭时期的建筑工匠和战争奴隶仿造索菲亚大教堂的结构建造奥斯曼帝国自己的大清真寺。著名的蓝色清真寺就建在拜占庭皇宫的旧址,于1616年落成,以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命名。蓝色清真寺壮丽辉煌,庭院就占据了拜占庭帝国时期的大半个赛马场,但仔细看好像是索菲亚大教堂的妹妹换了一身衣裳。蓝色清真寺沿用了索菲亚大教堂的大小拱顶层层叠加的结构营造出巨大的内部空间。这种建筑结构也是以后奥斯曼土耳其建造清真寺的模板,后又扩散到帝国的周边。
进入18世纪奥斯曼帝国建立在冷兵器时代马背上的凶蛮武力面对新兴的西方坚船利炮开始节节败退,丢掉了大片土地。到了20世纪初奥斯曼帝国已是苟延残喘,可又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站错了队成为战败国遭到肢解。幸运的是土耳其这时出了一位伟人叫穆斯塔法. 凯末尔,一位奥斯曼帝国末年的年轻军官。他奋力率领溃不成军的土耳其军队在加里波利之战中成功抵御了英国联军企图占领土耳其领土的进攻,保全了土耳其当下的版图,特别是欧洲部分包括伊斯坦布尔城。他也带领军队推翻了腐朽的奥斯曼帝国苏丹的统治,在1922年建立了当今的土耳其共和国。他因此也被尊为国父。
凯末尔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军事家,更重要的是一位眼界超前的政治家。他深知奥斯曼帝国的没落源于落后的宗教桎梏,政教合一的统治在现代世界没有前途。建国后他就首先宣布土耳其是个世俗共和国,废除政教合一体制。政府在社会生活中边缘化伊斯兰教的地位,禁止极端保守宗教人士进入政府。他提出男女平等,给妇女选举权;这在当时的伊斯兰世界不可思议,甚至都超前许多欧洲所谓的民主国家。他提倡学习西方的政治体制和先进技术,以及生活方式,鼓励妇女丢掉伊斯兰式的包头巾。凯末尔也积极推动土耳其语言文字改革;从落后过时的阿拉伯字母书写体系改为拉丁字母体系,大大的降低了文盲率。新的共和国总统要以一种开放的姿态把土耳其从中世纪的落后社会拖入一个20世纪的工业化和现代化国家。
凯末尔在1934年通过法案把“索菲亚清真寺”(也就是前索菲亚大教堂)去宗教化,设为一个博物馆供世人参观这座全人类的历史文化遗产。当年奥斯曼帝国把教堂改成清真寺时用水泥遮盖了所有基督教壁画,因为清真寺内不允许有任何人物形象出现。当博物馆开始去除水泥涂层恢复索菲亚原貌时人们被一幅幅精美的马赛克壁画所惊艳,一千五百年前的耶稣,圣母和圣徒们的形象栩栩如生,引人入胜。后来土耳其也联合欧美国家挖掘和修复了国土上许多古希腊和古罗马遗迹,土耳其也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遗产最多的国家之一。
凯末尔去世之后土耳其在西方影响力和国内伊斯兰保守势力的左右拉扯下摇摆前行。好在凯末尔留下了一个独立的职业军队体系;虽然不能保证土耳其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欧洲民主社会,但也守护着国家的世俗状态不会像一些中东国家滑入宗教社会。在过去的五,六十年里土耳其就发生过五,六次军事政变,也就是军队介入避免民选政府走的太偏。
但一名叫埃尔多安的政客的出现似乎要改变这个国家的行进轨迹,他要把土耳其拉回伊斯兰宗教社会。埃尔多安出生于低收入家庭,儿时当过街头小贩。中小学就读宗教学校,熟读可兰经文。天赋口才,背诵经文常常得奖。他心里从小深埋伊斯兰信条,存有昔日奥斯曼帝国之梦。
埃尔多安深知底层百姓的疾苦和他们的保守伊斯兰教观念。他从青年时代就投身政治从伊斯兰政党的基层做起,久经历练。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土耳其经济混乱,社会矛盾加剧。军队也涉入贪腐无力应对,压制宗教势力又引起社会反弹。伊斯兰政党乘机扩大影响力,在政治斗争中节节上升。埃尔多安在1994年以25%的选票当选伊斯坦布尔市长,可见当时政局的混乱。
当选后的埃尔多安展现出政治强人实干的一面。他着手解决这个超级大城市最棘手的脏乱差问题:架桥修路疏通交通,铺设管道减少污水横流,引入天然气治理空气污染,回收垃圾清理街道。不出几年伊斯坦布尔市容有了明显的改观。埃尔多安的人气大幅上升,但其宗教面目也越来越公开。军队主持的宪法法厅在1998年判定埃尔多安所在的政党违反了宗教介入政治的法律,他也被判刑。
短暂的刑期不会改变埃尔多安的宗教理念,只会锤炼他的政治手腕。其实法院的宣判更加提高和稳固了埃尔多安在宗教保守人群中的地位。他组建新的“正义与发展党”,脱掉明显的宗教外衣,在政治上打擦边球,笼络了更广泛的保守人群。他的政党在2003年全国大选中获胜,埃尔多安组阁成为土耳其总理。
他在位总理的十年土耳其搭上新兴经济体国家全球化发展的快车。政府大举借入低息贷款发展基础设施,经济表现不错,GDP持续上升。到处都能看到新建的楼房和高速路,土耳其航空也跻身国际前列,带动旅游业快速发展。埃尔多安也在每个城镇和乡村都建了崭新的清真寺,进一步笼络他的保守伊斯兰教选民,加固政权基础。
十年总理届满,埃尔多安又竞选成为总统。尽管当时的土耳其总统位置没有实权,但他安排了党内的副手当傀儡总理,实际自己在掌大权。在2017年他又一手操纵全民公投改变土耳其宪法把议会总理制变成全民总统制,彻底大权独揽。值得一提的是在2016年7月土耳其发生了一起原因不明的未遂军事政变,数百人伤亡。埃尔多安毫发未损,但借此机会对于军队进行了一次大清洗,许多军官被捕或开除;也算是报了当年被军事法庭判罪入狱的一箭之仇。未遂军事政变之后埃尔多安的地位空前提高,特别在伊斯兰保守选民眼中成为英雄。他也乘机全面打压反对党派和舆论。
受到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冲击全球新兴经济体放缓,土耳其首当其冲。近年来经济发展停滞,巨额外债压力倍增。土耳其里拉兑美元持续贬值了近80%,惨不忍睹。面对陷入泥潭的经济埃尔多安已是江郎才尽,但政客的直觉告诉他只要稳住自己的政权基础,也就是广大的保守伊斯兰选民,他的位子问题不大。军队已被全面清洗,换上的全是自己人,不必再担心政变和宪法法庭。反对党派已被打压的喘不过气,没有能力挑战。舆论也基本哑声,敢说话的记者都在牢里。
埃尔多安的基础保守伊斯兰选民大都是低收入群体,控制基本食品价格就能安抚他们。这群人也没有多少教育和见识,只要你把所有国内的困难都指责是由外国造成的就能自圆其说。他们都相信是外国人讨债害百姓受难。这种政治小把戏在全球都通用,中国人好像以前也领教过。
关键是要进一步利用伊斯兰宗教把民众引向政治保守。他利用公投改变了凯末尔留下的禁止宗教干涉政治的法律,政治和宗教又变得气味相投。他提倡妇女按伊斯兰规矩用头巾包头,他老婆和女儿带头。几年之内土耳其街头一大半妇女都带上了头巾,男人留大胡须的也大增。他也耗费好几亿美元在伊斯坦布尔的亚洲一侧修建了土耳其最大的清真寺,都是为了取悦保守伊斯兰选民。
埃尔多安在外交上常常表现的是政治强人的随心所欲,好像看不出有什么战略眼光:介入阿拉伯之春,出兵伊拉克和叙利亚制造难民潮;刚击落俄罗斯战机没多久就要买俄罗斯S400防空导弹;欧洲和美国也不知拿他怎么办,一不高兴就翻脸;和阿拉伯国家今天称兄道弟,明天就反目为仇;积极染指前苏联中亚突厥语地区斯坦共和国的事务。当然他对待中国更是态度暧昧,缺乏诚信。新疆的“东突“分裂势力背后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其实这一切都是埃尔多安想恢复大突厥主义的奥斯曼帝国,成为伊斯兰世界老大的苏丹梦。当年开疆扩土的奥斯曼苏丹是他的偶像。他将新开通的博斯普鲁斯海峡第三大桥命名为“塞利姆苏丹大桥“。塞利姆是奥斯曼帝国历史上扩展国土最大的苏丹。正是在塞利姆统治时期,中东大部分伊斯兰教领土落入奥斯曼帝国的版图。塞利姆苏丹成为伊斯兰教圣地麦加的保护者,因此被称为奥斯曼哈里发,也就是整个伊斯兰世界的领袖。
现在看埃尔多安为什么非要把索菲亚大教堂从博物馆变回清真寺也就不难理解了。许多土耳其伊斯兰教保守人士也都在潜意识里想把东罗马拜占庭帝国首都的印记从伊斯坦布尔的历史上抹去。对这件事最恼火的是希腊。拜占庭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就是当年希腊人祖先建立的,索菲亚大教堂可以说是希腊人的祖产。当然埃尔多安才不会理会希腊人的抗议,那不是奥斯曼苏丹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