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侯孝贤与蔡琴共同出演杨德昌导演的电影《青梅竹马》。那之后,蔡琴、杨德昌结婚,侯孝贤和两人关系渐远。
1969年,服完兵役的侯孝贤考入国立艺专电影科。他的成绩一塌糊涂,靠献血做义工才勉强毕业。毕业后,他做了八九个月的电子计算机推销员。
那时,李行导演的《心有千千结》剧组需要一个场记,学校老师推荐了侯孝贤。因为艺专其他的同学都去当兵了,只有侯孝贤是先当兵后上学。
侯孝贤骑着摩托推销着电子计算机时,接到了老师打来的电话。之后跟着李行导演,一路从场记、编剧做到导演。
侯孝贤的搭档是摄影师陈坤厚。李行导演转入幕后,他们两人轮流担任李行出品的新片的导演。两人拍的大多是爱情喜剧,票房都不错。用侯孝贤的话说,商业片的路子全懂。
侯孝贤转入艺术电影领域,是在入行很多年之后了。
六七十年代的台湾电影大多是暴力或色情。1981年,中影想改变现状,推出了电影辅导金计划,给优秀的新电影导演提供启动资金。
计划的推行人是吴念真,想着一部电影只能推出一个导演,不如做个拼盘,于是策划了《光阴的故事》——一部电影找四个导演,省钱又有效果。
杨德昌是其中一个。
杨德昌当时在美国念完书,做了一份电脑设计的工作。他36岁突然想改念建筑,因为他画画很厉害。朋友问他,你念了建筑会不会想电影,杨德昌说会,于是干脆去拍电影了。
但美国电影工业成熟,没有拍摄资金当不成导演,赶上电影政策,杨德昌回了台湾。
新电影刚开始的时候,正在流行社会写实片,有很多黑社会题材的电影,看久了观众麻木,票房越来越低。《光阴的故事》让人眼前一亮,电影重新有了票房,接着,侯孝贤和陈坤厚的《小毕的故事》票房更好。
1982年,《联合时报》举办有奖征文比赛,大赛名字是“爱的故事”。26岁的朱天文写了一篇《小毕的故事》投过去,稿件被评为佳作奖,文章登在报纸上。
朱天文是朱天心的姐姐,胡兰成的学生。
侯孝贤和陈坤厚看到文章,给朱天文打了电话,说想要买下版权,改编成电影。朱天文没看过国产电影,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两个人的名字,加上对电影圈印象很差,觉得都是些混子。
那年代还不怎么有版权的买卖,赴约前,父亲嘱咐朱天文小心行事,不要被对方压价。朱天文特意穿了件灰针织套装,高跟鞋,还盘了发髻,打扮得像是精明的秘书。
见面之后,才发现侯孝贤、陈坤厚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两个人完全没有砍价。侯孝贤还聊起自己看的散文,朱天文很惊讶:“啊,电影界也是会有看书的!”
有次侯孝贤闲逛到风柜,在杂货店看到一群年轻人撞球,他看了一个钟头。离开后,念念不忘。他说:“我忘不了那群青年,感觉他们是这么不安定,随时会出事。在他们身上你看见青春生命不可预测的哀伤和悲壮。”
这成为侯孝贤拍《风柜来的人》的契机。
这部电影进展缓慢,侯孝贤陷入长时间的迷茫,原因是杨德昌带来的西方电影理论轰炸。
很长一段时间,在杨德昌的日式公寓里,一批电影人聚在他家看各国的艺术电影。看完,杨德昌就给每个人发一份分场表,给大家讲这个电影的叙事手法。他做得像手风琴一样,拉开来长长的一份。
杨德昌和一众归国导演介绍的国外电影,侯孝贤完全没有听过,看所谓的“大师电影”时还会睡着。
朱天文说:“好像一个新的浪头,猛地打到他(侯孝贤)的身上。”
侯孝贤从学徒、场记一路做到导演,接触实务工作比较多,拍电影靠的是直觉经验。听了很多新潮理论,侯孝贤反倒不知道从何拍起了。
朱天文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是推荐他看一看《从文自传》。侯孝贤看完说:“这本小说有一个观点,是俯视的,好像这个世界上发生的种种悲伤的事情,他都很客观地在看,有一种胸襟。”
看完侯孝贤说知道怎么拍了。
在执行上,他一直和摄影陈坤厚说,摄影机要远、镜头要长。《风柜来的人》中有个长镜头,一个土地庙前坐着四个年轻人,没有任何正面的镜头,人物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到。
拍完这个长镜头,陈坤厚质疑:“你确定不切一个特写进去吗?”侯孝贤说,确定。陈坤厚问他,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电影中的主角几乎是侯孝贤自身的写照。
当兵之前,侯孝贤的时间大多花在打架和赌博上。学校有外来的孩子,侯孝贤都会先打一仗,经常他一出手对方眼睛就花了。他说:“打过一次大的,别人看你的眼神都会不一样。”
有人找他撑场,他一定去。
后来混出名堂,侯孝贤的出手机会就少了。但有人和侯孝贤说报他的名字不管用的时候,他还是会跟着朋友去打一架,证明自己的实力。
那时侯孝贤偷家里的钱去赌博,母亲拿刀追着他砍,砍伤了他母亲又满脸凄惶。
这些情感被他放在了自己的电影里。
影片拍完,侯孝贤在中影做后期配音,找李宗盛做了配乐。刚好那时杨德昌在做《海滩的一天》。
看完《海滩的一天》,侯孝贤对杨德昌说:“如果拍《风柜》前先看到《海滩的一天》,可能会拍得更好。”杨德昌听了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从这次认可开始,杨德昌接受了侯孝贤这个朋友。
电影上映,他们以为《风柜》会像《小毕的故事》一样大卖,但七天就不得已下档。
杨德昌觉得《风柜》非常可惜,提出要帮侯孝贤重新配乐。
《风柜》是候、陈二人第一次脱离“中影集团”自主投资的电影,提前撤档让两人赔了很多钱,还是靠陈坤厚导演的《小爸爸的天空》收回的票房补上欠款。
陈坤厚不理解为什么已经下档的影片还要重新做配乐,毕竟20万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但侯孝贤还是按杨德昌的建议,在已经亏损的情况下又花了二十万,给电影配上了维瓦尔第的《四季》和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更换配乐之后,电影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影片参加夏威夷影展时,引起现场阵阵惊呼。侯孝贤说这是他电影配乐的启蒙。
朱天心是蔡琴的小学同学,她一直觉得蔡琴才情出众,绝不止于一个普通的流行歌手。1983年,她把蔡琴介绍给了自己最欣赏的导演——侯孝贤。
那时杨德昌正在筹拍自己的电影,一直找不到女主角,侯孝贤把刚认识的蔡琴推荐了过去。
像飞舞中的彩蝶
我也曾心碎于黯然离别
哭倒在露湿台阶
红灯将灭酒也醒
此刻该向它告别
曲终人散回头一瞥
嗯 最后一夜
杨德昌听着听着,双手捂着脸伏下身去,半天才抬起头,对侯孝贤说:“好性感啊……”
侯孝贤当了电影制片,他和朋友借了一百多万,挪用了丈母娘准备买店面的三百多万(台币),又把自己的房子抵押贷款,才凑齐了拍摄费用。
在电影里,杨德昌设计了一个主人公骑着机车,绕着台湾“总统府”前肖像转圈的镜头。但拍摄这样的镜头,非常容易引来警察的注意。侯孝贤决定豁出去了。
他拧着油门,绕着雕像转了一圈又一圈。很奇怪,没有警察出现,只有风在耳边呼呼吹过。
后来才知道,那天赶上扫荡黑帮,警察全部调动过去,所以“总统府”附近根本没人值班。
那天侯孝贤非常高兴,他说:“杨德昌就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某一种权威的反抗,他是留学美国回来的,那时他能想到的很东西是我想不到的。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之前的叛逆不过是小孩子式的调皮捣蛋。”
侯孝贤说:“如果我是女性就会爱上杨德昌。”蔡琴说:“他们简直是在谈恋爱!”
那时,侯孝贤和杨德昌讲电影,走在前头,朱天文和蔡琴走在后头。那天下过雨,空气很好,红砖道上的绿树开满了紫花。几人在树下等公交,蔡琴突然赞叹说:“孝贤比杨德昌温柔。杨是细致,可是很冷,像他的电影——冷致。”
但蔡琴还是迷上了杨德昌。
1984年,杨德昌与蔡琴结婚,俩人的婚礼上侯孝贤又是“总指挥”。同年,朱天心与唐诺结婚。
《青梅竹马》上映四天就下线了,亏得一塌糊涂。债还不上,侯孝贤把房子卖了。
侯孝贤说:“蛮惨的,拍完了他们结婚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所以其实我跟杨德昌后来因为蔡琴,所以我们两个就有点疏远。”
之后的每一次采访,只要提起蔡琴,侯孝贤都会欲言又止。
1985年,候孝贤和陈坤厚在拍完《最想念的季节》后各自发展,再也没有合作。
1986年11月6日,侯孝贤,朱天文、唐诺等53个文化界的人物共同起草了一份“台湾电影宣言”。签完字,蔡琴说这天正好是杨德昌40岁生日。
朱天心说,杨德昌好像每段时间都会迷恋一个人,侯孝贤离开后,这个对象变成了唐诺。
在那一群才华出众的朋友当中,唐诺不是最能写的,却一直是看书最多、最会讲故事的。朱天心回忆杨德昌“就爱听唐诺讲话,讲什么都好”。
杨德昌成了唐诺家的常客,每晚必到。每周日早上,杨德昌还会开车接唐诺去打球。
去影展也要在旅途中写写画画寄给唐诺,还把父亲的遗物棋盘棋子也送给了他。
那时蔡琴每天深夜才下工,她总是没卸妆就到唐诺家接杨回家。杨德昌不舍得,和蔡琴说:这家伙怎么那么聪明。
因为新电影大多是艺术片,离普通观众太远,这股浪潮很快就因为市场冷淡平静了下去。加上电影辅导金有限,导演又只有那么几个,曾经的侯、杨二人成了竞争关系。
台湾著名影评人焦雄屏对侯孝贤的评价远高于杨德昌和陈坤厚。杨德昌痛恶焦雄屏,每说起她脸上都会剧烈扭动,吐出一个“屁”字。
侯孝贤虽然已经和陈、杨疏远,但还是力挺陈坤厚和杨德昌,对焦的推崇丝毫不领情。
但圈子里的人还是总拿“瑜亮”比喻他们两个人,每每挑拨。杨德昌与侯孝贤越走越远。
在关系微妙的情况下,杨德昌请朱天心写《红楼梦》剧本。朱天心觉得一旦与杨德昌共事,最后一定闹得朋友也做不成,推脱说自己要和侯孝贤去意大利影展,婉拒了他。
杨德昌不理解朱天心的拒绝,一心觉得他们在站队。
那天蔡琴照例带着浓妆来接杨德昌。她一进门,杨德昌就像告状一样,指着唐诺和朱天心说:“他们还是选择了孝贤。”
朱天心和唐诺听到非常吃惊。
这之后,尽管朱天心夫妇与蔡琴情谊未变,但再也没有在私下场合见过杨德昌。
大概是杨德昌给了侯孝贤对抗政治的勇气,侯孝贤决定拍摄《悲情城市》,电影直接挑战了台湾当局的政治禁忌,描写国民党制造的“二二八屠杀”。
1989年电影在威尼斯电影节拿下了金狮奖。影片回到台湾,收获了一亿新台币的票房。分账之后,侯孝贤把钱给了摄影师和录音师,让他们拿去升级设备,培养新人。
虽是口碑票房双赢,侯孝贤还是说:杨德昌给我的压力很大。
1995年,杨德昌结识了钢琴家彭铠立,他对蔡琴说:“我爱上别人了,我们离婚吧。”在一次发布会上,杨德昌口无遮拦,对着媒体说:“十年感情生活,一片空白。”
那之后,杨德昌和曾经的好友几乎断了交往。
2000年,杨德昌拍摄电影《一一》时,和侯孝贤重新和好,两人常常见面。在杨德昌的家里看他喜欢的《少年》和《俄狄浦斯王》。
侯孝贤说:“任何创作什么我都给他,每次讨论都给,故事什么想法,全部。他也差不多,他话可能没有我多,比较少,但是他就是笑的咪咪眼这样,一直点头。”
2007年6月,朱天心在咖啡馆赶完一篇稿子,顺手翻了报纸,意外看到杨德昌因癌病逝的消息。
她说:“蝉声喧嚣大作,心里却下着大雪,呀,一个时代过去了。”
蔡琴说:“早知道他生命这么短暂,我愿意早点跟他离婚,放他好好享受他的生命。”
杨德昌去世,媒体采访侯孝贤,他脸色阴沉,只说了“不要消费杨德昌”几个字。
侯孝贤说,《一一》他一直没看。“这件事情让我感觉一个时代好像过去了。”
结尾
2013年,第50届金马奖颁奖典礼,蔡琴参加记者会,侯孝贤也在,两人已经多年没见。侯孝贤盯着蔡琴看了十几秒,说了句:“只有小腿没变。”
蔡康永说导演不懂甜言蜜语。蔡琴回他:“你要导演甜言蜜语,别想了吧。”在蔡琴面前,侯孝贤谈起已经去世的杨德昌。蔡康永紧张地问蔡琴:“可以提起那三个字吗?”
参考资料:
[1]《风柜来的人》重映:“东方情调”已经沦为脏名词——新京报 萧轶 实习记者 谈心怡
[2]《谈杨德昌》 ——朱天心
[3] 朱天心:有人说我们是文学界的大小S ——正午
[4] 独家对话侯孝贤:我的电影拍给想看的人看 时光网
[5] 专访侯孝贤 凤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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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