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瞬间】第30期 | 陈勇 8724 研
【导读】“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一一这句话充满了历史研宄学者的无奈与渴望。无奈的是,所谓史料往往不可避免地布满了时代的烙印,就如同现在的网红模特,个个明眸动人。渴望的是希望能真实客观地了解历史实况,就如同网民对网红的素颜感兴趣一样。尤其在特定的时代,历史当事人的演讲、文字,也未必能反映出当事人对历史的真实看法。本文作者有幸和钱临照先生有过一段私人交往。他的回忆让我们有机会从茶余饭后的闲谈之中,一窥钱老的历史观和对中国学术界历史人物的真实看法。历史是宏大的,但也是细节的。细节建构了历史大廈的砖瓦,而细节往往就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之中。
— 刘扬
钱临照茶余饭后评说名人
一聆听先生教诲,兼对历史反思
陈勇 8724研
钱临照先生一百周年诞辰,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作为他的晚辈和学生严格说来是学生的学生),不容我不写点文字,以抒发我对钱先生的景仰和对我的教育的感激之情。
余生也晚 ,没有机会亲聆钱先生讲课。据同学穆荣平说,钱先生到七十岁以上高龄,还在为中国科大的本科生讲授普通物理课)。有幸的是,我进入科大以后,有机会在钱先生家里,在异常亲切和轻松的氛围中,聆听到钱先生的教诲。
有一段时间,照顾钱先生饮食起居的保姆小秀请假,学弟蒋佃水受张秉伦老师( 或李志超老师?)派遣,前去钱先生家帮忙,使我得以多次"光顾"钱先生的居所。
钱先生谈历史,如数家珍;尤其是谈民国人物,历历在目。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这里仅讲几件给我印象深刻,并影响了我的思想和见识的历史掌故。
其一是钱穆。据钱先生讲,钱穆是他的小学老师,而钱先生的父亲又是钱穆的小学老师。
自吴越王钱缪以后,一千年来,江浙钱氏一脉,可谓人才辈出。现代科技史上,就有所谓"三钱"、"六钱〃之说。但作为物理学家的钱先生与历史学家钱穆有这样的历史渊源,还是令人惊羡。无怪乎钱先生能对《墨经》这样艰深晦涩的中国古代经典,第一次做出现代科学的研究和诠释,写出《墨经中之光学、力学诸条》这样一篇大作,并由此奠定他在中国科技史研究上的崇高地位。
说到钱穆,我当时的了解恐怕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不知从哪一本大陆的出版物上,知道他是一个反对"五四"运动的旧式文人,仅此而已。通过钱先生讲述有关钱穆的点滴往事,给我留下了走进真实历史的清凉感觉。后来读到钱穆先生的书,如《先秦诸子系年》、《国史大纲》、《国学论衡》、《现代学术概论》等著作,对其立论之严谨,史料之详实,历史观之宏大、精深,极为叹服!相较郭沫若、范文澜等以意识形态立论的所谓"新史学”,无异有天壤之别。
仅以中国历史分期为例,我们知道,中国历史上根本没有所谓"奴隶制社会",中国的"封建社会"也与西方的不同;而且正是秦始皇"废封建,立郡县"。所以把自秦以来中国两干年帝制 ,称为"封建社会",是讲不通的。这一点 ,李志超老师也在其《天人古义》、《国学薪火》等著作中,从科技史的角度,多次论述过。
但在听钱先生讲述之前,我所知道的钱穆,就是一个跟不上时代的旧式文人。
其二是傅斯年。傅斯年我倒知道一些,《毛选》中就提到过他,反动文人一个。大陆批判他的文字也不少,好像很多是连着胡适一块批的。在谈到傅斯年时,钱先生靠在藤椅上,轻轻晃动着他那圆圆的脑袋,以极为欣赏的口吻,用带着浓重吴语的普通话说道:"傅斯年,了不起啊 !" 并开始讲述傅斯年的故事。钱先生讲到了他在中央研究院时期,与傅斯年交往的一些往事。从中我们了解到原来傅斯年是一个视野开阔、疾恶如仇、治学严谨而又天赋极高的现代学术界的大人物。
傅斯年是五四学生运动的总指挥,在五四爰国大游行中,举着大旗走在北大队伍最前列。而在这之前的新文化运动中,傅斯年作为北大学生,受胡适等人影响,发表过《文学革新申义》等支持文学革命的主张,他主编的《新潮》,是仅次于《新青年》的重要刊物。其后,傅斯年创立并主持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对中国历史和语言文化的研究,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如对殷墟的15次大规模考古发掘 ,以及对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的保存,整理和研究等。傅斯年还确立了史学研究的严谨学风一一把收集史料作为历史研究的最重要的基础。"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
尤为可贵的是,傅斯年坚决反对以政治需要等理由歪曲历史。他说;"对青年是不应该欺骗的 ,治史学是绝不当说谎的。"
由北大开创,陈独秀、胡适之举旗 ,傅斯年、罗家伦等继承的科学、民主、爱国的新文化传统,越来越显示其伟大的启蒙意义与价值。他们的精神让人景仰,他们的事业值得继承,他们的灵魂一定会在当代和将来的中华大地上飞扬激荡。
现在想来,钱先生让我们了解和阅读一些傅斯年,绝不是无的放矢。
钱先生还提到一个人物叫苏曼殊。可惜我孤陋寡闻,当时都没听说过。钱临照先生随口吟出苏曼殊的诗句:"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篇吊拜伦。词客飘蓬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钱先生讲到他年轻时,怎样如饥似渴地阅读苏曼殊的诗作以及他翻译的《拜伦诗选》。当时我听来,如读天书。我不理解,已经过去了大半个世纪 ,钱先生为什么对苏曼殊的旧作还记得那样清晰。后来了解到,苏曼殊是一位革命、爰国、孤傲、自负的一代诗僧。生活在清末民初那个朝代更替的特殊历史时期,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凄风苦雨,一言难尽。一切人生感悟,都融入到那清丽艳绝、空灵无碍的诗歌中来。
体味钱先生晚年,身处高层,忝列上流,流光溢彩,桃李缤纷。然而,内心深处的孤独,又有几人能知呢 ?更何况,钱先生自己就有一篇撼人心魄的爰情乐章呢。"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干里孤 ,何处话凄凉.....",钱先生在爰妻离世十周年时,就吟诵过苏东坡的这首《江城子》。
当然,我的这点"体味",也不过是站在高山脚下的游子樵夫,对高山的一种感觉罢了。
钱先生在讲述历史掌故时,偶尔也涉及到当代人物。有两个人物不得不提,他们不但是学术界精英,也是所谓"文化名人"。这两人恰恰也都是"江浙钱氏"一一
其一是钱钟书。钱临照先生对钱钟书的《围城》评价不高。《围城》描写的一群知识分子包括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留英学生。钱临照先生恰好是三十年代留英学生中的一员,同著名科学家黄昆等一道,属"庚子赔款"保送的最后一批留英学生) ,谈到那时知识分子的理想、奋斗和生活,钱先生给予了动情而又坚定的肯定。对《围城》的描写 ,钱先生的评价是"不着边际。"
由此我们也可以发现,要从一般的文学作品中阅读历史,那是缘木求鱼。不仅是无益的,往往是有害的。更不要说当代的历史小说和影视作品了。
另一个是钱学森。钱先生摇头叹息,基本的评价是”前高后低"。联想到钱学森作为冯·卡门的高足,在当时最尖端科学领域一一航空与导弹研究上的卓越建树,以及工程控制论方面的贡献。可是到后来替”大跃进“做科学背书,再到后来鼓吹“特异功能”,以致污蔑方励之教授研究的宇宙学是"伪科学"(钱先生曾愤怒地指出“这是血口喷人,血口喷人哪!”)......真是不堪回首。
钱先生的评价是完全正确的,真正是拔云见日,一语中的。
听钱先生讲历史,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洗澡" 。
将近20年过去了,很多书本知识都已忘却,而钱先生在家里讲的那些历史故事,却记忆犹新,这使我反思,几十年所受到的教育,尤其是历史教育,概括起来有几个方面:
其一 ,"民可使由之 ,不可使知之"。尽可能不让你知道,最好是无知;其二,如果要,让你知道想让你知道的那些;其三,再不然,对历史"编辑"增加、减少、篡改、杜撰、删除,以后再让你知道。
这就是我们这几十年历史教育的"精华"所在。
人类进入了21 世纪,信息时代也早已来临。这一切还能继续吗?我想否定;但看一看我们下一代的历史教课书和充塞于市的文化影视作品,我又怀疑.....
钱先生已经离开我们七年了。哲人虽逝,风范长存。钱先生的精神情操,永远是我们科大人的一面旗帜;钱先生的道德文章,永远是当代知识分子的一块丰碑。
注: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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