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尤勇
13岁时第一次赴乌镇写生,到达时夜已静深了,睡眼朦胧,抬头望去,看到夜空中密密麻麻的星星,我第一次领教了星空的璀璨。后来再去乌镇,恍若隔世,桂花味的空气里,见的是人间的群星——乌镇戏剧节、互联网大会、当代艺术邀请展、木心美术馆……
最纳闷的是乌镇旅游公司怎么想的?在景区中间做一个美术馆,想必是对美术馆无知无畏。现代公司最在乎钱,而美术馆是生意中最烧钱的,生意人迷信的貔貅招财,“只进不出”,美术馆呢?“入不敷出”。不仅烧钱,还烧脑——展谁?展什么?怎么展?为什么展?一堆问题。不仅烧脑,还烧理想——烧完之后,还不知光、热去了哪里。做精一两次展览容易,五年下来,却未见木心美术馆显出倦容,事事、处处都打着精神。
木心美术馆是纪念木心的美术馆。
馆里展出有他的遗物、诗书稿、字稿、乐稿、绘画、书法等等若干,前几天又去拜会,感觉与以往几次不同:木心的转印画,小到气象万千,化机之中藏着悠悠之心,是夜中山水,而非日下风景,冥冥幽幽中点点勾勾,迁想妙得;木心的手稿提示,你要动笔好好对待一笔一划,诚诚恳恳。现代人不太写字了,字如虫爬,不知章法,键盘敲不出人的气质,千人一面掩盖了胸波起伏。我羡慕木心写字时的心境,他不着急吗?仿佛独坐在永恒/timelessness之中,没有时间工效的逼迫——木心看着地铁里流窜的孩子羡慕他们“时间银行里还有很多存款”,可是孩子却来不及回头告诉这个老头他们的羡慕——“心无静气,光有存款,没有购买力”;狱中手稿,蝇头小字之间,仍然有可呼吸的行气,一纸万言,不见拥挤,正如他的转印画,咫尺之间见天地乾坤。令我眼眶湿润的是,前不久那场的论战,攻击了这位从来没有得罪他们的可怜人,叫人心中忿忿。木心玩颜料、玩字辞、玩音符,玩得顾不上与人相轻,早早就都原谅了——贴在墙上,写着,“临别 上帝说 那里可是人间 要小心”、“原谅一切吧 反正一切都不值得原谅”,他既然不介意,我也就不愠了。木心美术馆最别致之处,还在于墙面上悬浮的一横横“字幕”,俏皮,嬉戏,义正严辞,挠痒,止痛,里头有木心有趣的灵魂。读他的文字,叫人忍不住剽窃,想统统偷过来日用,无奈又贪心又健忘,一出门就成了不合格的小偷。暮年访谈的视频里,他说:“二律背反之间的空隙,就是我游戏和写作的场地。”他知道,这是艺术的桃花源,人迹罕至。
但,这又不仅是木心的美术馆,它隐隐心怀全体人类的艺术。
陶渊明说“心远地自偏”,可见他的地不偏,反过来,乌镇虽远,心也可以随时站着世界中央。现在正在展的《米修与木心》,以往每年都有特展《文学的舅舅:巴尔扎克》、《古波斯诗抄本》、《大英图书馆珍宝展》、《莎士比亚与汤显祖》、《林风眠与木心》、《尼采与木心》等等,以及因疫情耽搁的贝多芬特展,未来的名单,翻翻木心的书就知道,展览是做不完的——可见其透木心之眼看世界的居心。木心说,“读者呀读者,快快长大成为作者吧”,他不仅看着梵高、莫扎特、叔本华,他还看向了未来的你,也许,意思是,下一个展览是你的。
观众来看的都是美术馆展览布置完最体面样子。然而,看不到的,也得说说。君不见,展览的每一个字的呈现,都是美术馆团队筛选、排版、设计、打印、摆放、安装、调光;又有借展的联络、差旅、沟通、开会、讨论、翻译、校对;还有财务、后勤、媒体、安保、环卫等等一系列琐事互相效力的结果。具体到展品摆放的细节,据我目击,为了把一件木心的手稿摆平,要经馆员打开玻璃柜,抬开——由馆长挑选,摆放,拍照确认——再经馆员固定书页,取下原先鱼线可能不利保存的固定,改用无酸透明胶现做固定带——再由馆长检查确认——恢复玻璃展柜、上锁。一个小小细节,还只是为让你看不到它而已。木心不知道办美术馆的繁琐,要是他知道了,晚年烧毁手稿的时候,恐怕心生对后人的怜悯,要多烧掉一些。
木心美术馆五岁,就借木心一句话表达祝贺吧:“我巴不得你好,容我赞美你。”
文/尤勇
2020.10.26 于北京高碑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