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寻桂殿》—妙高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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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高寺

工厂马上就要关闭了,朱墨最后到厂里兜一圈,算是对这个厂的告别。公路边的厂大门早就被封死了,他跟在几个工人后面,顺着小路绕到厂后门去。

他赫然发现,原来那绿波荡漾的菠萝湖,不知什么时候被填平了。一幢栋白色、黄色、粉红色的小别墅在填平了的湖上,像蘑菇似地长了出来。

湖边的小路变成了一条小街,街上卖菜的,买菜的人来来往往,讨价还价的声音叫叫嚷嚷,热闹非凡。

朱墨顿时感到,生命竟是这么短暂匆忙。他每天忙忙碌碌地骑着自行车,在家和工厂两点之间奔忙,就连厂后门发生了“沧海变桑田”这种大事都不知道。

远远地他就看见门房那里围了一群人。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厂里的陈大姐,正坐在一张小桌子前,登记去参加旅游的人。朱墨伸手在桌子上拿起一张旅游传单看,上面有:“妙高寺——白云阶——山顶人家——飞花泻玉……”。

站在朱墨后面的一个中年男工嘻嘻地笑着说:“名字叫得怪美的,其实富民那一带全是荒山老林。就像西游记里的平顶山,采药的怕走,打柴的寸步难行。唯一值得一看的,只有妙高寺里的那副壁画。”

陈大姐挥挥手说:“家骅,闲着无事帮你老婆卖包子去,别在这里捣乱。”

朱墨听了家骅的描述,心里一动,立刻对陈大姐说:“将我的名字也写上。”他看着陈大姐写下他的名字后,才放心地朝厂区走去,对他工作了六年的地方作最后的告别。

他刚走开,一个女工就神秘兮兮地说:“你们听说了没有?朱墨又离婚了。这个小子外表是个帅哥,其实是个白痴。听说他现任老婆更有钱,不但有钱,有车子、房子,还开着家高档美容厅。可他就把人家一脚给踢了。他以为他是谁?一个下岗工人,还这么不知趣!”

家骅哼哼冷笑两声说:“你以为你是谁?这小子其外昏昏,其内昭昭。岂是你这种只知道今日早餐,明日晚饭的家庭妇女所能理解的?”

那女工两拳打在家骅背上说:“谁要你这乌鸦嘴来插话?”

陈大姐放下笔,伸长脚,靠着椅子背说:“家骅说得对,我们这些半文盲确实无法了解这种小才子。有一次我到他们化验室去聊天。众人谈到美国入侵伊拉克,有人问:‘为什么那个地方战火从来就未停息过?’这种问题谁有本事回答呀。谁知这个平时声不吭、气不出的朱墨竟会冒出句话来:‘这有什么奇怪的,找本《圣经》来一看就知道了。早在公元前537年,耶和华就派天使告诉先知但以理了。那片地方的战火将一直持续到上帝预告的期限到来时,才会终结。’

接着,他给我们讲解了但以理书中,南方王与北方王的斗争,从上古时候的南方王和北方王分别是谁、谁、谁,直到现在的北方王是英美世界霸权,南方王身份尚未显示出来。讲得和历史发展的情况一模一样,听得我们一愣一愣地跟傻子似的。”

家骅笑笑说:“这小子曾对我说:老刘师,我看见黄衣金甲的财神爷,骑着黄马在神州大地上奔驰。成千上万的人纷纷倒在金钱下面,被钱压成了一堆臭肉。我还看见财神爷过后,随之而来的是骑黑马穿黑衣的……”家骅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所以呀,这个地方不是久留之地。”

打他的女工急着问:“哎,哎,乌鸦嘴,你怎么说到关键处就不说了,那骑黑马,穿黑衣的是什么神?”

家骅说:“说你是俗妇人,你还不承认,骑黑马,穿黑衣的会是什么神?追命的死神呗。”

那女工又神秘兮兮地说:“哦,我知道了,他把老婆踢了,跟着我们到山中旅游,说不定是想找个‘山顶人家’住下来,永不回来了。”

家骅说:“也有可能嘛,诗人顾城不就是跑到新西兰的一个孤岛上去住,最后和太太一起死在那里,葬在那里了吗?”众人的话题就从朱墨身上转到顾城上去了。

一个天高云淡的早晨,旅游车将旅客们拉到了妙高寺的山脚下。大家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空瓶,要到妙高寺取山泉水。那里的山泉水远近闻名,据说可治百病。

朱墨走在最前面,将吵吵嚷嚷的人群远远地抛在后面。他顺着一条陡削的山路,爬了近十分钟,仰望山顶,但见一片葱葱郁郁的树林中,露出一段褐黄色的土坯墙来。

爬到上面看看,寺门早被人拆去了,那浅红色的飞檐,像顶唐僧帽似地放在门框上,非常滑稽。朱墨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

朱墨走进寺院,院里种着许多颜色艳丽的大丽菊,娇艳的花朵在清新的空气里,柔和的阳光下,恣意地盛开着。许多鸽子在花间的空地上咕咕地叫着。一位农家老妇人,头上包着块蓝帕子,手里端着一个小盆,正在撒玉米喂鸽子。一位老农坐在大殿角落山岩下的小茅屋门前抽烟。

这个古庙由三间荒废了的大殿及一道山岩围成。如果没有那么多活泼泼、娇艳艳的大丽菊点缀着,简直就是聊斋里闹鬼的凄凉古庙了。

朱墨看看,三间大殿的门都关着。他走到老妇人身边问:“大娘,那有名的壁画在哪间殿里?”

老太婆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笑笑地说:“曲径通幽处,当然是这条花间小路尽头的那间大殿了。”朱墨想不到,一个农村老太太竟会说出这种文绉绉的话来。

他顺着石缝中长满青草的石板小路,一直走到尽头。推开吱吱作响的大门,里面空荡荡地,一副令他浑身一颤的画出现在眼前。那是一个桃花盛开的古代小城镇,街上的人有骑马的、乘牛车的、乘轿子的、步行的、坐在湖边茶馆里喝茶聊天的等等,朱墨细细地看过去。

远处小桥流水,桥上站着一位衣裙素雅的女子,她手拿一枝桃花,神情哀婉动人,朱墨呆呆地看着她,一阵心疼。画上的女子突然眼波流动,闭上眼睛瞅了他一眼。朱墨禁不住神飞身摇,飘然飞入画中。

朱墨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湖边的花树下,正似人间四月天,落花簌簌。不远处,一间茶室,在花树下摆了些桌椅,几个穿古装的男子坐在那里喝茶。朱墨低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自己身上的T恤衫,牛仔裤,不知何时变成了丝绸织的峨冠博带。正迷惑不解,看见那持花女子远远地摇着桃花向他招呼。朱墨忙走过去,女子一笑转身走了。

朱墨跟在她后面,穿过一条街,街道两边有卖衣服、帽子、鞋、珠宝首饰、食品、玩具等各种货物的商店,完全就是一个人间小城镇。

走出小镇,桃花林里落英缤纷。那女子不时回过头来,摇着花枝招呼他。此情此境是多么地熟悉。女子走到小桥上再次转过身来招呼他,石破天惊,朱墨突然醒悟过来。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朱墨和同乡孟龙璋客居京城,等候考试。两人偶然散步到一寺庙,见过这副壁画。他同画中这位女子在桃花林中的小屋里结了婚。可后来又鬼迷心窍地回到人间,他好后悔呀,肠子悔青了。

他生生世世都在寻找这副画,今天总算是找到了。

“翩翩儿,翩翩儿,我回来了!”朱墨朝那女子跑去。

“小朱,小朱,你在哪里?我们要走了。”家骅大声叫喊。

“他是不是走错路了?”有人说。

“不可能,就只有一条路,怎么会走错呢?”陈大姐将拿在手里的凉帽戴上。

那个女工神秘兮兮地说:“我走进大殿时,还看见他一个人盯着墙上那副壁画发呆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们走吧,说不定他早就下山去了。”旅客们提着大瓶、小瓶的山泉水,喊喊叫叫地下山去了。

游客散尽,寺里又寂静下来。几只油光水滑的鶏在大丽菊下刨食,鸽子们迈着小方步,在长满青草的石板小路上咕咕地叫着。

老头匆匆地从大殿里出来,朝着自家的小茅屋走去。老太婆悠闲地坐在门前的躺椅上,一边织毛衣,一边轻声地哼着歌。

老头子走到她面前,激动得头和手都有些颤抖:“我看见他了,我看见那小子了。他在桃花林里,第一个小院子的屋子里,听见他朋友的叫声,他马上就将窗子关了。不信你自家去看看。”

老太婆头也不抬地说:“不去,今天他才进来,我就看出他是谁了。”

老头儿愤愤不平地说:“我们等了这么多年,都进不了芙蓉城,你看看,他才一来就轻轻容易地进去了。这究竟是凭什么呀?”

老太婆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清澈得像黑水晶。她嘻嘻一笑说:“凭你这副德行,也想进芙蓉城?年青时飞扬跋扈,傲气凌人。老来又财迷兮兮,连这泓山泉水也想拿来卖钱,你慢慢地修着吧。提水洗菜去,我要煮饭了。”

老头面红耳赤,提着水桶朝那池山泉水走去。

下午,最后一批游客走后,太阳已落入松柏林中,几道余辉照得寺庙金光闪闪。被骄阳晒了一天的大丽菊们,仿佛醒来了似的直起腰,抬起头,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老太太提着水桶,拿着拖把走进大殿。她并不忙着拖地,却站在壁画前仔细观看。看见今天早上遇到的那个小子,正和从前站在小桥上的那位拈花女子坐在桃花林里的小院里相对而饮,他就是芙蓉城主的第三个儿子。

老太太脸上露出了洞察一切的微笑,她知道桃花小镇的人还在等着几个走失的人,一个是在小河边垂钩的人,那人的鱼杆和斗笠还扔在河边。另一个是在桃花林里扫落花的女子,她的花锄和花篮还放在那里呢!

最后老太太将目光移到一条小街上,小街上一户人家的小院里。一丛大丽菊下,扔着个小盆,盆中的玉米撒了一地。老太太知道只要桃花小镇的人都到齐了,这副壁画就会在人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事如春梦了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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